他刚应了一声,宫殿大门就被人从外打开,宫女太监们鱼贯而入,手里捧着冕冠,中单、大裘、玄衣、纁裳、蔽膝、和大带大绶。

黎筝扫了一眼,发现居然是大衮冕,登时一愣:“穿这套做什么?”

平日里的冕服还带着少许纹路,这套冕服无旒无章,明显是祭祀祖先和祭天典礼的时候穿的。黎筝看着宫女们将熏香完毕的衮冕捧到他面前,而后躬身行礼请他起身洗漱,忽然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马上就到冬至了,黎国一年一度的冬至祭祖拜冬的祭天大典,好像就是这几天。

果然,站在最前方的宫女紧接着就开口:“陛下,今日是祭天大典。”

有了昨天的敲打,殿中的宫女太监们明显比之前对他恭敬了许多,不仅一个个认真行礼,甚至都规规矩矩地不敢抬头直视他,极有礼数的垂眸服侍他起身梳洗。

祭天大典是全黎国人最在意的节日,祭天大典更有满京都奉元的子民观看,饶是黎筝心里还在担忧黎姝的身体,也不能在这时候缺席祭天大典,不然恐怕会将本就摇摇欲坠的皇家威信瞬间降至谷底。

宫女们手脚非常利落,黎筝梳洗只用了不到两柱香时间。当宫女小心翼翼为黎筝戴上冕冠,门外太监立刻开始唱名,请皇帝出宫。

正红色的狐毛毯子从寝殿门口一路延申至宫门外,穿着祭服的文武百官已在神武门口躬身迎候,黎筝走近宫门时,所有人都下跪相迎,一板一眼开口高呼万岁。今日冬至,为了祭典宫门大开,全京都子民都能在宫门观礼,于是这天就成了黎筝除开新年祭典外,最被百官在人前当皇帝的一日。

他瞄了眼站在人群中最靠前位置的摄政王,果然看到向来对他不屑一顾的摄政王,也在同样躬身行礼。今日殷云霁同样一身玄黑红底的冕服,全身上下除了衣摆上的那抹红,就只剩下头冠上的金色流苏,许是又一次故意羞辱,殷云霁的冕服和他身上这套看起来简直一模一样。只不过殷云霁比他身形高大的多,看起来更多了几分阴沉强势的气质,不像是穿冕服,更像是穿的朝服。

黎筝视线掠过他,看向殷云霁身后的右丞相。

右丞相迟冕近日身体不适,一直没来上朝,但按照祖训,祭天大典时皇帝和官员只要不是死了,都得参加典礼,于是他不得不来。迟冕今日穿的也是黑色冕服,纯黑色的袍服让他脸色显得愈发惨白,迟冕身高只比殷云霁矮了一个头顶,身形也不算单薄,可看起来却像是一吹就倒,颇有种弱柳扶风的清姿。

单论长相,黎筝觉得面如冠玉的右丞相丝毫不输给殷云霁,但可能是因为看起来温文尔雅太过谦和,外加面色不佳,看着总是一副文弱体虚的模样,不符合尚武的黎国人对美男子的要求,才没比过殷云霁。让殷云霁这个窃国贼成了最受京都奉元闺中少女欢迎的良配人选。

不过二人是妖魔对丑怪——一对坏,一个凶狠恶狼一个笑面狐狸,狼狈为奸谋权篡位,没一个好东西。黎筝没忘记年初上元节宴上,不小心听到迟冕让殷云霁早日解决自己。此刻看着迎风站着的迟冕,假装恭谨认真行礼的神情,只觉得抓心挠肺的恶心。

百官行礼之后,就要跟着乘随鸾前行的皇帝一同前往天师观。黎筝在文武百官的目送下,踩着车凳就要登上鸾驾。但他一年也不坐一次鸾驾,被太监扶着胳膊都觉得格外不习惯,站在车凳上抬脚时,居然踩到了冕服下摆,一个踉跄差点栽倒。

扶着他的太监眼疾手快双手托住他,但有个人比他反应更快,是紧跟在黎筝背后的殷云霁。

殷云霁一手托着他的后腰,一手扶着黎筝的另一只手,直接将他送上鸾驾。然后借着照拂黎筝的姿势,自己也跟着钻进了车里。

黎筝:“?!”

摄政王眯眼笑,黑沉沉的眼底却看不见一丝笑意:“陛下身体不适,本王来服侍陛下。”

黎筝:“。”我看你就是不想走路!

但殷云霁找的理由虽极为敷衍,但黎筝知道根本就不容置疑。

只是作为祭祀用的鸾驾,外形古朴典雅宽大厚重,但内部空间并不大,甚至可以说有些狭窄。两人坐在里面几乎是紧贴在一起,黎筝都能感受到对方身上的体温。作为一个还求着殷云霁为皇妹治病的傀儡皇帝,黎筝不敢对殷云霁说什么,只能转头透过门帘缝隙看向窗外,努力让自己忘掉身旁还有一个人。

黎国人都喜欢熏香,黎筝不熏香是因为没香给他熏,而殷云霁似乎并不喜欢熏香。这么多年来,黎筝好像从来没在他身上闻到过什么味道。但无奈殷云霁的气场实在太强大,他身上虽是没有任何气味,可光是坐着不说话,就让黎筝紧张得浑身绷紧,根本忽略不掉。

他忍了半天,最后还是难耐地往一边挪了挪,拉开和殷云霁的距离。

没想到原本端坐着的殷云霁倏地扭头看他,那双幽暗的眸子清楚倒映着黎筝的身影:“陛下怕本王?”

听到殷云霁说他“怕”,黎筝脑中那根多日里一直紧绷的弦,像是忽然间绷断了,想说的话不假思索冲出口:“当然了,杀人不眨眼的摄政王恐怕是个人都会怕。”

黎筝虽然对殷云霁有恐惧,但他不怕死,如果不是有黎姝,他根本不会苟活,可他怕皇妹因他而死。从小到大,和他在一起的只有黎姝,只有这么一个家人。他给殷云霁下跪,抛却做人的颜面给妄图篡位的奸臣求饶,也不是因为他怕殷云霁,而是他怕黎姝死。

但他能给仇人求饶,却不能忍受对方高高在上嘲讽他被逼无奈的卑躬屈膝。

殷云霁眯眼看着他,那双阴冷似蛇的眼睛,像是透过黎筝故作强横的皮囊看透了他的内心,嗤笑一声收回视线:“哼,果然是没读过书的傻子。”

看殷云霁好像并没有打算说什么,黎筝鬼使神差又接了一句:“那也是你带出来的傻子。”

谁让殷云霁下令,不准他看正常的书。殷云霁禁止任何人教他习字和读书,黎筝识得的字,都是他在上朝时偷偷记下殷云霁读笏板的声音,再努力记住殷云霁笏板上的字,回到寝殿里一个字一个读音,自己抠摸对照着学会的。

最开始黎筝还容易忘,经常记错。后来就这么坚持了几年,不断更正错误的读音,才勉强认记住了常在上朝时用到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