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美心善么,活菩萨。”沈浣川笑了许久,其实大概是借机释放连日来的压力,笑够了,随口道了句歉,才正经说话,“说真的,我不能报官,是因为师尊太厉害,官差治不了她;而且,同门都做着见不得人的差事,我不能贼喊捉贼。还好,你们来了,还好,我没找错人。”
杨悉檀又鼓噪起来:“我要收他当徒弟!你瞧人家这聪明劲儿。”
还真别说,沈浣川跟杨悉檀确实挺像,眼光犀利,思想自由,有一种对世俗的超越,在这个时代尤为难得。
相比之下,周不渡只是多读了些开明的书,多受了些伟大思想的洗礼。他想,我若生在这个年代、这样的环境里,多半不如他们。
再仔细看看,浣川和杨悉檀的长相还有几分相似,尤其是脸型、眉眼,这两人的确很有缘分。
周不渡也笑了,不想耽搁时间,起身欲去:“行了,别待太久,免得你师尊起疑。”
沈浣川又变回白面团的模样,连忙跟上,抓住摆着空花瓶的高花几,貌似有些担忧,对着那花瓶问:“你们有什么打算?”
周不渡张了张嘴:“呃,浣川?”
沈浣川才知道自己又看错了,连忙松手,却把花瓶撞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刹那间白脸通红:“钱呀……”
之前周不渡不明白,这宅院里有许多旧物,贫困爱财如沈浣川似乎只变卖了一小部分,经过刚才的谈话,才知道他大概是不能心安理得用这些“赃物”,既佩服,又难受:“回头我给你做一副西洋眼镜。”
沈浣川勉强好了些:“不打紧,我能帮忙吗?”
周不渡:“你已经帮了大忙了。但做弟子的不好掺和,就顾好揽月轻云吧。”
沈浣川:“要不要我再算上一卦?”
周不渡无所谓:“你若算到自己能活到明日,今天我挥刀正面劈你,你躲是不躲?”
即便是决定论者,过马路之前仍然要左顾右看。
杨悉檀颇为不忿:“歪理邪说,我玄门占卜就是最厉害的!他只是没有个高明如我的师父罢了!”
“善易者不卜。”但沈浣川似乎从这话里咂摸出了什么道理,“那行,你们自己当心。”
他说罢,还笑了笑。
“怎么了?”周不渡感觉这笑容里有点不怀好意。
沈浣川一本正经道:“你虽聪明,但过于直爽真性情,对上善于伪装做戏之辈,是很容易吃亏的。下回若要言语试探别人,可以让我代劳,别再自己上了。”
周不渡:“……”
合着大家都是演员,就我一个人真情实感呗?
杨悉檀哈哈大笑,舒服了。
说笑归说笑,周不渡明白,浣川露出真面目,是为了表示已经不拿自己当外人了。此行虽然过程出了点儿岔子,但任务圆满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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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周不渡师徒三“人”做了详细的规划,决定明晚行动。
这时候他才知道,常人对“超度”往往存在误解,觉得那是和尚们的特长。
其实,释家并不做超度。较古的上座部甚至从不谈论中有、鬼魂、西方极乐,向来认为能解脱自己的只有自己,即便是“神通第一”的目犍连都无法从地府拯救母亲。僧人们通常做的是放焰口、水陆法会之类的事,即向野鬼恶鬼施食,为迷途的阴魂指指路。
杨悉檀嘲笑“秃驴抄袭剽窃、东施效颦”,话不好听,但释家在向东传播的过程里,的确同各地的风情习俗发生了交融,才渐渐变得“神通广大”。
华夏的巫教法教源远流长,在这片大地上诞生的道士自来就有祭祀祖先的传统,有沟通天地阴阳的能耐、为鬼魂超度的神通。上等的,开坛施法,请天兵神将降灵引路;中等的,为冤魂驱邪除秽指引前途;次些的,则可能使唤妖怪精灵驱赶鬼魂。
“鬼魂不用轮回么?”周不渡突然有了新的发现,“这两天,我听你们、听浣川谈了不少鬼神之事,但所有道家的书里、华夏的神话传说里,都没有对轮回的描述。”
在释家传入中原之前,这个世界里没有轮回之说,前世亦然。
越千江失笑,道:“轮回是释家传入中原之后才兴起的说法,大抵是受婆罗门之类胡教的影响,释家自己亦未能定论。但你我到地府走了一遭,可曾见到轮回转生?”
周不渡:“不仅没有轮回,而且,没有地狱。”
越千江点头:“地狱亦是释家的说法,但只是说法,不曾亲见。”
周不渡:“然而,世尊说‘其有未调服者,随业报应,使堕地狱’。没有地狱,堕去哪里?”
越千江:“九幽业海不是空着?”
“那意思真就是说,他让我们去建地狱,用来羁押不可调服的妖魔?”周不渡一点就通,“可这工程量,他竟然说十年为期。”
“十年很长,先‘躺’一会儿。”越千江无所谓道,“不就是建个地狱么?”
“行吧。”周不渡失笑点头,不再纠结。
继续正题。
白日里,越千江已经观察到,那些尸骨就是道观里法阵的阵眼,紫玉在尸骨上下了禁制。
通常来说,要超度,就要先斩断禁制,作法或诵经除秽,再请天兵鬼差之类的来领路。但天书神笔在手,最后一步当可省略,直接从天书里取出先前用过的衡门,让鬼魂前往阴间即可。
唯一不可控的是紫玉的反应,要做好与其对阵的准备。
“大凶之兆!”杨悉檀忽然大喊,又磔磔怪笑,“凶险无比,死路一条。”
“杨阿蛮?”越千江屈指一叩护心镜,“之前说到,玄……”
杨悉檀嘤咛一声:“师父你变了,又跟他学坏了。”
毕竟算是“杀父仇人”,周不渡对沈玄风印象不佳,并不想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开窗透风,偶然听到两声古怪猫叫,向窗外一望,发现是李清源养的伯劳鸟飞来了。
那胖乎乎的小鸟停在墙头,嘴里叼着没了脑袋的死麻雀,侧旁的小树枝上,六颗麻雀脑袋被穿成了一串,跟穿冰糖葫芦似的。
这画面可爱之中带着怪异,周不渡隐有几分不祥之感,突发奇想:“要不,我们现在就去?”
“出其不意?可行。”越千江说着就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