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无畏

周不渡连忙止住他们的客气,详尽解说了轮椅的构造,以及“木头容易磨损故轮轴须经常擦油”“如何调整车轴距”“如何使用推杆保持两轮速度”之类的使用技巧。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沈浣川捧着纸笔做记录,摇头苦笑:“如此精妙之物,在你眼里只是简易的?”

周不渡笑而不答,取出手绘的图纸和说明书,递给浣川,道:“别费那工夫了,要做替换的部件,拿图纸去请个木匠就成。你们的邻居不就懂得制作机关么?这东西做来不难,如果能复刻,兴许可以拿去卖钱,勉强算是一条财路。”

沈浣川被想象里的雪花银砸得晕晕乎乎,接过图纸,仍觉做梦一般:“你就这么白送给我们?”

“人是最重要的,能为人所用才是技术的价值所在。”周不渡在墙角坐着,着实有些疲累,但精神很好,眼神柔弱而沉静,“我们古墓派没有法不外传的规矩。”

“您就是传说里的活菩萨呀!”沈浣川又开启尬夸模式,他总是习惯性地夸赞别人,说场面话时笑得卖力,笑容越少,话语便越真挚,此时笑容清浅,双目张开,黑眼珠滚圆闪亮,显然是再真心也没有了。

·

周不渡没说什么,陪着他笑了一会儿,继而把怀里的布包揭开:“还有一件,不知道合不合用……”

布料滑落,露出两条通体漆黑的“小腿”,最上的一截是全接触式接受腔,薄薄的一层u型壳可以把残缺的小腿包裹住,内层套着稍微改变了结构、质地柔软且耐磨的弹性布料,中间则是用钢铁打造的骨骼,最下面是可活动的脚踝和脚掌。

三个少年都惊得说不出话。

周不渡把部件一一摆开,告诉他们:“这是义肢,就叫它‘铁骨头’吧?或者,请小月姑娘赐名。尺寸是我师父目测的,你试试,不舒服就说,很容易改。”

赵揽月眼里水光盈盈,既欣喜又害怕,一时愣在原地,没有反应。

徐轻云胆子最大,给沈浣川使了个眼色,后者反应过来,两人笑闹劝说,各拿着一条“铁骨头”,半跪在师姐跟前帮忙穿戴。

周不渡从旁说明:“材料不好找,现在造出来的义肢还是太重了,你得适应适应,往后做些锻炼,应能行走如常。”

其实,用天书神笔辅助制造的义肢已经很精致了,别说行走,就连跑跳、练武都不在话下。但他向来不喜欢把话说死,以免让对方形成过高的预期。

赵揽月蒙了许久,回过神来,却是一咬牙,把“铁骨头”摘下抱在怀里,自己推着轮椅,一溜烟躲回到阁楼,“砰”地把门关上,一句话都没留下。

一众人愣在当场。

周不渡:“让她自己适应,别去打扰了。”

残疾之人忽然得到了能够站立乃至于行走的希望,说不欣喜感激是不可能的,但揽月忍耐了太久,自然不敢轻易相信这份幸运,太过坚强,也不愿让别人看见自己磨合时摔跤挣扎的艰难情状。

两个小的都很懂事,没追过去。

徐轻云一直想着那漆黑的“铁骨头”,总觉得其色泽特异、似曾相识,疑惑地看看周不渡、再看看越千江,继而,朝越千江比了一个“刀”的手势。

周不渡失笑:“没错,你阿越师父把刀捐了。”

“什么?为什么……”沈浣川看不出刀剑的好坏,但看得出东西是否值钱,自然知道越千江的佩刀绝非凡品。

“反正已经熔掉了,再也变不回去。”周不渡知道越千江是什么态度,一句话揭过此事,趁机把之前想对徐轻云说但没说出口的话讲明白,“师父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混江湖要讲人情、道义,他之所求从来就不是战无不胜,他要的,只是问心无愧。”

徐轻云脑袋低垂。他先前莫名其妙被越千江拿金雪瑕的看家本领教训了一顿,虽觉此举另有深意,但半懂不懂,此时方才回过味来,不由得为从前种种焦躁轻率行为感到羞愧。

他最初渴望成为武林高手,为的只是保护师姐和师兄,其后执迷于武道,却是缘木求鱼,仰慕强者而轻蔑大师兄,则更显浅薄,愧对大师兄多年的照顾。

沈浣川对阿越师父的敬重无以复加,但怎么都想不明白,这两位萍水相逢且正当落魄的外来人何以如此相助?一来是自己从来没有行过这样大的好运,就连天尊跟祖师爷都从未显过灵,二则是觉得周不渡重新定义了“学得不太行”,古墓派实在强悍。

浣川跑到屋里,取来两张治疗外伤的符纸,递给周不渡:“你试试,看你那手……”

为了打磨零件,周不渡手上落下了不少细小擦伤,自觉不痛不痒,不想显得娇气,就没让越千江施咒治疗。但他不想拒绝浣川的好意,接过符纸就用上了。

不消片刻,大部分伤口便已完全愈合。

周不渡留神看了看,黄纸上的符文是前几天沈浣川想画却没能画成的,不禁赞道:“你既聪明又努力,学得这么快,往后不知道会有多厉害。”

沈浣川仍是习惯性地眯着眼笑,心却像傍晚的天空,半明半暗。他是多么细心的人?自然能感受到分别之日将近。

·

当日,周不渡在东厢待了半天,但揽月直到众人用完晚饭都没走出阁楼。他放心不下,暂时舍不得离开。

次日傍晚,赵揽月提着食盒,穿戴好义肢,踉踉跄跄走到西厢,给周不渡师徒送来晚饭。

即便是在现代,常人初次使用机械外骨骼都须磨合数日,甚至是数个月。但残疾了大半生的赵揽月对行走思之若渴,不服输的劲头远胜常人,兼之冰雪聪明,不眠不休整晚练习,摔出了不少淤青,所幸付出终得回报,这会儿就已经能独立行走了。

这“铁骨头”当真神奇,拿在手上掂量,感觉斤两不轻,但穿在身上,行动时却无须耗费多少力气,揽月甚至开始想象日后跑跳练武的情景了,心头憋着有许多话,一时不能尽说,只想行个跪拜大礼。

“别!”周不渡坚持不受,“这世间没什么值得跪拜。”

赵揽月:“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是你自己站起来的,该谢谢你自己,小月,你的骨头比这铁骨头更硬。”周不渡这样说,也是真心这样认为的,想来,自己如果双腿残缺,心态肯定比不上揽月。

赵揽月躬身作揖:“您二位慈悲。”

看着对方发自内心的快乐,周不渡感觉竟比证明了新理论、做出了新发明更加满足,灵台清明,浑身松快,仿佛连恶业都消散了几缕。

难道,世尊说的“断业立德”竟不是虚指,而是实打实的因果报应?拔苦为悲、与乐为慈,慈悲即是愿力,愿力能对治他的恶业,就像……越千江能治愈他心里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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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似在变好。

再过两日,紫玉仙姑外出为信众治病,交代了要在病患家里留宿整晚。

周不渡跟越千江一合计,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越千江假装神智昏沉,缠着周不渡要吃糖人。

周不渡便去东厢的厨房“忙活”——坐在灶台边上,等师父把红糖、砂糖跟饴糖掺在一块儿,小火慢炖、熬至黏稠,用小碗盛满,端到院里回廊下。他再取来勺子,把砧板铺在缺角的石桌上,舀出糖水作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