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西厢与道观别处全然不同。
赵揽月捡起一个小草偶,看着它大大的眼睛、古怪的触须,好奇询问:“这是什么?”
“克苏鲁,”越千江刚才跟徐轻云一道冲了澡,神清气爽,但须在人前装病,一次只说三两个字,“宝宝。”
“克鲁苏宝宝?”赵揽月不明所以。
周不渡失笑,道:“克苏鲁是遥远国度的神话。小月姑娘手里拿着的那个,是我用干草编的克系小章鱼,你若喜欢便留着。”
赵揽月收下玩偶,倒不是因为有多喜欢,只是看着这些稀奇古怪的小物件,脑海里莫名生出许多朦胧想象——越千江跟周不渡折纸、编草、扎风车的情景如岚烟般浮现,某种柔暖无形之物将这个破落小院填得满满当当。
她从前不曾见过,说不清,道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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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这些小事物,刚开始是越千江随手做的。
从前在巴蜀,竹林寺偏僻,他脸上疤痕恐怖,怕吓着别人,甚少出门。阿惜虽然交了些朋友,但为了陪伴师父,也日日待在家里。他于是就学了些草编手艺,做玩偶、用具给徒弟解闷。
周不渡想法多,动手能力超强,看越千江编了两次之后就学会了他的手艺,还会举一反三、推陈出新,做了不少稀奇古怪没用的东西。
越千江却由着他折腾,不仅会帮他琢磨“黄衣之王”该怎么编织、怎么打扮,而且,常常躺在阳伞下陪他晒“日光浴”,听他讲述奇闻轶事。
出乎意料,罗刹经历过残酷的战争,坠入过幽暗的深渊,最喜欢的仍旧是光明温暖如童话般的故事。而且,他听故事时格外真情实感,若没有好结局,便会失落苦闷。
怪可爱的。
在众多故事之中,他最喜欢的是《一个快乐的传说》和《秣陵苍穹下》。
此二者都含有对战争的反思。前者说的是父亲为了保护儿子,用谎言把集中营里的苦难生活变成了一场游戏。后者说的是,战后天使观察秣陵城中众生相,放弃永恒的生命,为所爱之人降临凡尘,变为凡人。
周不渡记忆力异于常人,甚至能复述台词。
有一段台词,他们都很喜欢——
“她中有我,她就在我的身边。”
“这世界上谁能声称,他曾永远和另一个人在一起?我可以。昨晚我很诧异,她来带我回家,我找到了家,只发生过一次。只有一次,因此成为永恒。”
“当我离开人世的时候,我们书写的这个故事将伴随我,我会活在它当中。”
间隔千百年鸿沟,两人交流无碍,生活就像是风吹过树叶,水流过山川,别人惊叹于树影的摇晃、河床的蜿蜒,他们却共同经历了那些宏大嘹亮而又温柔沉静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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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千江端出杨梅汁,在草编阳伞下支起桌子,卷起几片树叶做筷托,把碗筷摆放整齐,顺手放了一个破陶碗,盛半碗水,扔进去两朵小野花做景观。
罗刹自己并不讲究情调,可他生怕一点微小的不如意便会使爱徒失了多吃几口饭的兴趣。
敏感如周不渡,自然深知师父的体贴,但这体贴太过细致入微,倒使他在欢喜感激之余,莫名生出一丝惶恐。
受之有愧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羞于自己的脆弱无能给师父造成负担,很难坦然接受这样倾心的相付。
于是乎,在连日的轻松快活之后,周不渡忽然情绪低落,挤出一个笑容,移开注意力,说:“浣川、轻云,你们也挑几个喜欢的。”
别人又不是周不渡肚里的蛔虫,哪里看得出他那古怪的小情绪?徐轻云喜欢披长袍的“哈斯塔”,沈浣川看中了大脑袋的木刻“小花生”,明明都是带着些诡异邪性的东西,他们却并觉得不害怕,能够收到礼物,别提有多开心了。
越千江在僵死状态下艰难地讲述了“特殊收容措施失效”的故事,场面竟也其乐融融。
周不渡之前觉得做玩具讲故事闲适好玩,回头再看,只觉得自己虚度光阴、不知所谓,做的事全无意义,叹息道:“我爱玩,把师父带偏了。”
“你们比城里人还会玩,让人大开眼界!”沈浣川习惯性开启令人尴尬的夸夸模式,睁大了眼打量四周的奇景。
徐轻云吹起口哨,打断沈浣川肉麻的赞美。
他缠了越千江整日,兴奋劲还没消,向众人打了几个手势,意思是想看越千江跟金雪瑕过招,比比谁更厉害。
金雪瑕抱着碗,埋头吃饭,并不理会。他自知实力远不如越千江,心里一直存在困惑——自己骗了周不渡,越千江肯定早已知晓,却为何至今不曾发难?
越千江不需要进食,假装吃了两筷子便算了,而后为众人布菜,也没有要比试的意思。
只不过,他夹菜时不当心掉了一颗豆子,便抬起另一只手,弹一指,使真气裹着豆子落入金雪瑕的碗里。
金雪瑕面不改色,夹起豆子,吃了。
暗流涌动,只一瞬间。
周不渡脑海中装有天下武学,虽不能习练,但看得明白。
高手过招,细节里见真章。
越千江举重若轻,用真气裹挟脆弱的豆子高速飞出,豆子撞上陶碗,却没有半分损伤。
金雪瑕没有反应,是因为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无力回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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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桌四方,周不渡跟越千江同侧,对面是金雪瑕,沈浣川、徐轻云同侧,对面是赵揽月。
沈浣川眼神差,没看见桌上发生了什么。赵揽月心细,但武学造诣不高,以为阿越师父在跟大师兄闹着玩。
徐轻云可就不同了。他对别的事都不大上心,唯独热衷学武,成日琢磨武功招法,自然看得出门道,不禁露出一副“我阿越师父天下无敌”的神气,扑哧一笑,显出一丝对大师兄的轻蔑。
周不渡正犯着忧郁病,见了徐轻云的样子,不仅替金雪瑕感到尴尬,而且觉得这黑小子浮躁轻率,想说些什么,却开不了口,于是郁郁不语。
金雪瑕仍然沉默,却不是因为受到了师弟的轻蔑。
他或许曾经很在意别人对自己的评价,但那都是很久以前了。天地君亲师,为报师尊的养育教导之恩,他加入了颠倒混乱的崇福宗,做了见不得光的杀手,自来到灵通观之日算起,受师尊教养一年,便杀替宗门一个人。恩情到现在已经偿清,但满手鲜血之人,还谈什么声名?
他不说话,是在想别的事情。那一颗豆子,不但提醒了他与越千江之间悬殊的实力差距,更让他想起了幼时在杭城的经历——越千江和周温嵘曾在人贩子手里解救自己,他们于自己有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