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紧

可他既是“神捕”,自然有识人断案的能耐,只是心宽,对小道士那点小动作看破不说破,对陌生人就没那么客气了:“两位从何地名山到此,是何法派,可有度牒?”

日光正盛,越千江僵成了木头。

周不渡生怕师父暴起伤人,忙把刚才说过的大瞎话重复一遍:“回大人,我们兄弟二人从北邙山来,是古墓派,鲁班传人,度牒放在屋里了。”

莫说度牒,师徒俩连户籍都没有,但他一点儿也不慌,琢磨着回头借沈浣川的户籍看看,用天书神笔画两张仿品不就成了。

徐轻云却紧张起来,吹出一声尖锐的哨音。

伯劳鸟听见哨音,拍打翅膀,叽喳乱叫。

徐轻云着急,两手并用,连番比划,指指越千江,再指着自己的太阳穴画圈,意思很明白:他有病,别欺负人。

少年真性情,对于刚才认识的人竟已生出护短的心。

李清源按住小鸟,笑嘻嘻地说:“没事,都是街坊邻居么。”

“那哥哥何故有此一问?”沈浣川觉着不太对劲。

疑似信众的老妇人远远地在后殿大门边就停下了脚步,并不跟人说话,像是习惯了等候,偶或张望一眼,被发现了就促狭地笑笑,缩起脖子。

李清源:“那是城东王家的帮工吴嬷嬷,为王老太取药来的,不妨事,我同你们直说了。”

沈浣川机警:“哥哥请讲。”

李清源:“近来,江湖上很不太平,前几日我听得风声,朝廷正稽查天下宫观、规制僧道,若无度牒法箓,恐怕会被责令还俗。使者已经抵达州府,不日必将巡视至此,你们这儿……须得想些办法。”

“多谢李捕头。时辰不早了,贫道须为病患制药,恕不再陪,沈浣川招待客人。”紫玉仙姑说罢,眼神示意吴嬷嬷同行离开。

虽然可能是有济度信善的要务在身,暂时不得分神,但这位师尊未免太过淡然了,仿佛一点儿也不在意道观和诸弟子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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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尊甫一离开,徐轻云就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朝沈浣川比了几个动作,脸上的神情很是精彩。

“你早就听说了?”沈浣川没好气道,两眼睁开,眼珠子漆黑深邃,“怎么没告诉我!”

徐轻云最怕师兄这副模样,耸耸肩,不敢乱动了。

沈浣川却从那几个简单的动作里看懂了师弟的想法,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开武馆哪有那么容易?且不说你只会些三脚猫的功夫,若是真的查出什么问题,朝廷只怕要把灵通观跟良田都没收了,咱们喝西北风去吗?”

灵通观原本有一顷田地,这些年养的弟子多,日常花销不少,紫玉仙姑对赚钱务农都不甚关心,要是信众不捐粮,崇福宗不补贴银钱,她就变卖田产,到现在,那一顷地只剩下十来亩了,日常养些鸡鸭,偶尔打鱼捕虾,日子堪堪能过。

这还是在仅有四个常住人口、官府对道观收税不算太多的情况下,如果真的查出问题,被除名,几个小的往后真不知该靠什么生活。

沈浣川格外担忧,拉着李清源细细询问,后者待他亲近,自是知无不言。

周不渡脑仁疼,怕再被询问,便告辞想回屋躲着。

李清源却把他拦住了,问:“小弟,你那发簪是打哪儿来的?”

周不渡没想过有人会问起这东西,随口答了:“朋友相赠。”

“朋友?”李清源上上下下打量。

周不渡跟越千江佩戴的易容符十分厉害,而且是用神笔绘制的,即便紫玉都没能察觉出丝毫异样。

但他被这样打量,总感觉有些忐忑,仿佛被对方看穿了,悄悄摸了摸符纸,确认东西没丢。

事实上,不知道为什么,李清源看见的竟然是他俩的真容,审视许久,见他们一个漂亮矜贵、一个英俊武勇,气度不俗,怎么都不像落难的道士。

周不渡生怕这位捕快突然发难。

却不想,李清源的关注点并不在他的容貌上,言语间莫名其妙带着一股酸味:“是金雪瑕送的吧?他最爱惜这样柔弱的小公子了,真是见色忘友!”

周不渡:“哥,我是修道的。”

“弟弟,我是说笑的。”李清源摆摆手,倒不蛮横为难,熟门熟路往后院行去,有意大声说话,“可他半月前就回来了,这事我还是偶然听王木匠提起才晓得!成日闷在道观里,不就是有了新朋友便忘了老朋友?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枉我成日为他牵肠挂肚……”

刚好,金雪瑕穿过后殿旁的拱门。

“瑕哥!”李清源喜笑颜开,猛将人抱住,使劲拍了两下。

“李清源。”金雪瑕仍是淡淡的,但没有推拒。

李清源一见面就想请金雪瑕喝酒,后者爽快答应了。

两人并肩行出道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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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肆里人来人往,喧嚣吵闹。

李清源找了个厢房,要了黄酒跟牛肉,又让店家照例捡了些碎肉及骨头棒子拿来喂犬,却只给了白犬一小块肉,待它一口吞下,便把其余的都收走了。

白犬望向主人,双目灵动有光。

李清源附在它耳边说了句话,再打了个手势。

白犬得令,兀自跑了出去,还不忘抬爪子把门给带上。

金雪瑕见到这熟悉的场景,面容显出一丝轻松。

他虽然是个刺客,但拥有“白日刺人于都市而人莫可见”的能耐,不“做事”的时候并不需要藏头露尾,在定海住了许多年,偶尔会回来看看,李清源是他唯一的也是交情最深的朋友。

这位李捕头在定海小有名气,但“名气”多半源自其出身。

他母亲是当地极富有的盐商家的小女儿,少时与人私定终身,生下他之后不久,就被强迫嫁给了一个门当户对的男人。她哥哥信道,讲究修福报,把外甥养在自己家里做二公子。

李清源至今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跟着母家姓李,名字是舅舅起的,虽然舅舅对他并不差,但因为出身很不光彩,他在家里向来不受其他人待见。

更倒霉是,他的长相偏于阴柔秀美,现在有官差的正气压着,看上去只是英武昳丽,小时候却十足像个漂亮女孩儿,常被同龄人取笑。

有一日,他随舅舅到灵通观敬香,偶遇金雪瑕,见这位小哥哥英武不俗,且不像旁人那般对自己冷嘲热讽,不由得心生好感,就同对方交了朋友。

一眨眼,将近二十年过去了。

金雪瑕出师后,李清源一直替他照拂着道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