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阴影径直冲向藐云岛,激起一丛数丈高的白浪,其奔行之迅疾,使得前浪未落、后浪便起,另白浪筑成了一道参天水墙。
灵符的能量毕竟有限,周不渡的船在风浪激荡之中被掀翻,碎了个稀巴烂,行囊、浮木散落,眨眼间已被冲走。
越千江白日里是僵尸,不须呼吸,不惧溺水,发自本能地保护徒弟,死死抱住周不渡不放。然其僵死之时,肺里没有空气,落水后便似一个铁秤砣,反带着周不渡往下沉。
金雪瑕水性好,一把将周不渡拽出水面,但周不渡又被越千江抱得铁紧,他没办法带着两个人浮游,只得解开腰间革带一甩,缠上越千江的腰杆。
周不渡立马摸索着把革带打了个死结。
金雪瑕便把革带另一头紧紧缠在自己左手大臂上,自背后抱住周不渡,单以右手划水,仰面朝天泅渡。
两人堪堪保住平衡,让脑袋露出海面喘息,越千江在水下应无大碍。
然而,茫茫大海,望不着边际,一个人要带着两个累赘游到岸上,简直比登天还难。
周不渡冻得嘴唇发紫:“你带上他,放开我,我自己可以……”
金雪瑕胸膛滚烫,心跳平缓:“莫说闲话,当心呛水。”
说话间,只见藐云岛上空一道晴天霹雳落下,继而红光爆闪。
巨兽行至半途,似是有所畏惧,当即止住,再度潜入海里。
白浪停歇,化雨落下,海面复归平静。
却不想,那巨兽刚刚消停片刻,竟又调头洄游,径直冲向周不渡等人。
椭圆的阴影倏忽间游至三人下方,震颤着浮出水面,仿佛一座岛屿,刚好把他们托起。
巨兽身形庞大,方圆两三丈宽,颜色青黑,形似一口像个倒扣着的炒锅,边缘低而中间略微隆起,纵横的沟壑隐约形成一幅先天八卦图。
兽背湿滑,两人无法站立,皆向边缘滑落。
金雪瑕催发真气,以匕首为钉刺向兽背,然其表面硬若磐石,刀枪不入,匕首擦出火星点点,险些摧折。
周不渡试图抓握沟壑隆起之处,慌乱间手掌被尖石划破。
鲜血洒落,流入沟壑之中,意外引发了神奇变化——
只见兽背如波涛般高低起伏,于最中间约有丈宽的高处变幻生成石亭、桌椅,青纱帘自屋檐垂落,将风浪水雾挡在外头。
越千江闻血而动,左手抓住周不渡,腰间革带拖着金雪瑕,如野兽一般贴地爬行。奋力爬到石亭边,右手紧握栏杆,猛一发力,先将周不渡甩了进去,自己再爬入其中。
周不渡抱着栏杆喘息,又被越千江提起放到石凳上坐好。
越千江在他脚边席地而坐,复又僵死,便不再动。
金雪瑕解了缠缚,四周看探,见小岛两侧各有四条划水的长桨上下翻动,前方则有两条并不动作的大桨,很像是一只悬停于海面的大螃蟹。
他思虑片刻,道了一声:“蟹妖。”
“谢邀?”周不渡没反应过来。
金雪瑕:“《山海经》:姑射国在海中,属列姑射,西南,山环之,大蟹在海中。又曰,女丑有大蟹。女丑之尸,生而十日炙杀之。此物看着像是传说里的蟹妖,昔年神人之坐骑,或为始祖,或为后代,神明入天府后,便沉眠海底,今为风雨惊醒。”
“真有妖怪?”周不渡的确感觉这小岛带着一些活物的生气。
金雪瑕坐了过来,解释说:“物之反常,谓之妖;异者,谓之怪。天地间的精气依附于物,气乱于内,形变于外,物即成了妖怪。自然天成,只是罕见。”
石桌左上角阴刻着两个复杂符文,凹槽里沾了些血。
“你受伤了?”金雪瑕取出怀里的皮酒囊,揭盖,递给周不渡。
周不渡闻见酒气,当先想到的是古代酒水度数低、杂质多,没有消毒作用不说,还容易引起感染,虽知他是好心,却还是不敢使用,便说:“一点小伤,不碍事。”
金雪瑕点点头,收了酒囊,没甚表情,道:“我叫金雪瑕。”
周不渡:“金大哥……”
金雪瑕:“称名即可。”
回想刚才的惊险情景,周不渡满怀感激,郑重其事道:“金雪瑕,谢了。”
“不必。”金雪瑕无所谓道。
周不渡不免好奇,问他说:“我们……是朋友?”
“不是。”金雪瑕断然否认。
周不渡更好奇了:“你却舍命救我。”
“公子要我护你周全。”金雪瑕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仿佛生死于他而言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换作别人,肯定会好奇、猜疑,说什么都得打探打探,但周不渡原就不爱跟人交流,此时又累又冷,便不再多话,静静发呆,目光落在金雪瑕身上。
这人穿着一身黑色夜行衣,身材高大,似黑豹敏捷轻盈,看起来像个高等级的侍卫或刺客。他把遮脸的黑巾取下,可见相貌堂堂,浓眉大眼,又有白雪般的皮肤,俊脸浑似一幅水墨画,只是白璧微瑕,左侧太阳穴及额头处分散分布着七颗细小黑痣。
周不渡心想,看他的模样气度,并不像那种甘愿任人差遣的人。
金雪瑕修为颇高,五感敏锐,被看得有些不自在,目光落在越千江身上,忽然开口,说:“他救过我。”
“什么?”周不渡摸不着头脑。
金雪瑕却自说自话,像是沉湎在回忆里:“快二十年了。”
周不渡:“但你看着很年轻。”
金雪瑕:“修行之人,肉身强韧。当时年纪小,只记得他的模样,后来再见,才知道是他。告诉你,只是说,我不会害你们。”
周不渡不置可否。
海涛声声,两人相对无言。
金雪瑕准备静坐调息,见周不渡面无血色,形容憔悴,精气神不像个少年人,犹豫片刻,道:“你看着不太好。”
周不渡嗯了一声。
金雪瑕不知听到没有,还是说:“我给你探探脉象。”
“有劳。”周不渡依言伸手,全无防备。
金雪瑕给他搭了脉,摇头道:“气血两虚,皆因心脉受损,是旧伤,只能往后调养。我的功法属阴,不好为你度真气。”
周不渡:“没关系。”
金雪瑕的思维似乎有些异于常人,旋即又说:“你该有个新姓名。”
周不渡条件反射,说了自己的真名。
恰好一个海浪拍在青纱帘上,大蟹在风浪里摇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