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番外

花云侯 白刃里 7704 字 9个月前

大夫在旁叹道:“可惜啊,老夫阅人无数,这一看就是个好孩子。”

“他要休养多久?”燕慕伊伸手,指尖搭在少年腕脉上,探他内力。

丹田亢火,内力逆行,如千万支乱箭游走在他脉中。

燕慕伊不动声色为他压制逆走的心脉。

大夫捋了捋胡子:“他外伤内伤,须得养两个月,最严重的是左腿筋脉,几乎断掉,这须得养半年才好。”

燕慕伊付了钱。大夫一走,他吩咐客栈老板介绍一处条件好些的民居,要买宅子。

于是傍晚,他就抱着辛恕来到“新家”。有钱能使鬼推磨,种种用度都已备好,小院阳光充沛,前屋后院不深不浅,一进门还有株扶桑树。

自然,洒扫端茶、做饭采买的老仆也有。

十全十美。

于是燕慕伊放心地转身离开,到镇上酒楼快活去了。

思南六州的秦楼楚馆是一绝,所以即便这寻常镇子,酒楼也不逊色。燕慕伊左拥右抱,醉生梦死,懒散成一滩俊俏的烂泥。

他从未照顾过人。

这个俊俏的风流棒槌,直到宅中仆从第三次来请示关于辛恕的事情时,才意识到,辛恕是个病重之人,自己这样算是不闻不问了,真的不太好。

他拂开身侧花红柳绿,微醺着回到那小宅,推门就问:“怎么回事?要换药?喂不进去汤药?还有什么……发烧了?”

仆人用一言难尽的表情点点头,目送这棒槌进了屋。

奇迹般的,燕慕伊一坐在床边,倏然就酒醒了。他不是个坏人,看见辛恕消瘦昏睡的身影,看他浑身绷带的样子,忽然觉得自己若是如此,未必撑得住。

这小家伙也太坚强了点儿。

燕慕伊思索着请个人来专门照顾辛恕,但他出身富贵之家,恶仆的故事听过不少,有些侍从表面上悉心照顾老人孩子,转头打骂施虐的不在少数,他的出身让他从另一个角度明白人心不可靠的一面。

燕大少爷摸了摸嘴角,福至心灵:闲着也是闲着,老子的人,老子自己照顾。

进来倒茶的老仆似乎感觉到他要做什么,格外担忧地看了昏迷的少年一眼。

燕慕伊请来大夫,学会换药,学会灌药,学会给骨折的人换衣服的方法。

辛恕当夜就醒了,醒来的时候,燕慕伊正在解他的衣裳。

辛恕:“?”

燕慕伊:“……”

“你病了,小东西,我把你捡回来的,别怕。”燕慕伊惯会哄人,露出招牌笑容,凤目暖煦。

辛恕喝了半盏温水,沙哑地开口:“我师父呢?”

“你师父是谁?”燕慕伊问。

辛恕沉默了一会儿,道:“无名剑。”

燕慕伊诧异一瞬,无名剑的主人是早已隐退江湖的剑客,那人据闻已死去多年,原来竟活着,还有个徒儿。

燕慕伊正要说什么,辛恕却开口:“他没来找我,就是已经死了。”

燕慕伊静了片刻,意识到他说的是真的,只好道:“节哀。”

“在下燕慕伊。”他说。

辛恕犹豫了片刻,报上师父给他起的小名:“景曜。”

燕慕伊很正经地解释:“我给你换衣服。”

辛恕:“……嗯。”

他不说疼,吃药也不说苦,能勉强起身,就尽量不麻烦别人,乖巧极了。

燕慕伊忽然之间对酒楼青楼失了兴趣,捧回来一堆话本和街市上的小玩艺儿,整日逗辛恕。

他突然发现,就算别的什么都不干,只倚在辛恕床头翻翻书喝喝茶,也十分自在。

他就这么生平头一次从热闹喧嚣中脱身,守在辛恕身边,尝试起宁静的生活。

“想读哪本?”燕慕伊指着一叠江湖话本问。

辛恕为难地扫了一眼,师父向来只教他经史子集,要么就是武功心法,这种闲书他从来不看。

可他看一眼燕慕伊带着笑意的凤眸,便把到口边的拒绝咽了下去,随口点了一本。

辛恕第一眼看见燕慕伊,就觉得这人很耀眼,招摇得恰到好处,俊朗得过目难忘。

偏生还有副极吸引人的性情,什么事儿被他一讲,都有趣极了,辛恕失去师父的悲痛渐渐被他的陪伴抚平。

燕慕伊抽出辛恕要看的那本,便闲闲倚在床头,一手搭在辛恕背后,两人边读那荒谬怪诞的故事,边说笑打趣。

辛恕身上多处还缠着绷带,半张脸也不例外,燕慕伊侧过头,正对着辛恕认真恬静的侧脸,心就忽然跳了一下,脱口而出:“小家伙,知不知道你很好看?”

辛恕一怔,也侧过头看他

,两人一时离得很近。

燕慕伊忽然觉得自己太禽兽了,连这么个病弱都欺负,便笑笑道:“自己养的孩子,怎么看都漂亮。”

辛恕无奈一笑,清亮的眸子别无多余情绪,纯澈之极。

燕慕伊也见过清纯的男孩女孩,可没一个比得上辛恕,这人是真的干净,像一只小动物,什么都写在眼里。

他有时也陪辛恕练字作画,燕家的少爷自然写得一手好字,手把手握着辛恕的手执笔,窗外落花飘进来,辛恕格外专注。

燕慕伊带他学自己的笔迹,心里有种别样的满足,辛恕则愈发觉得他耀眼,觉得他天生带着灼人的热与光芒。

燕慕伊像豢养了一只小宠物,午后傍晚都习惯了让辛恕靠在身上,给他讲五花八门的故事,讲花重跟他从小相识的情谊,也讲过侯爷从前见了崇宁王的小世子,从此常记挂着。

他们是如此亲昵,却不自知。

快入夏时,辛恕身上大部分伤都好了,唯独那条筋脉险些断掉的腿还需要直绷绷固定着,但也能出去慢慢活动。

除此之外,脸上的纱布也已经拆掉,左半边脸的刀伤到底留下了伤痕,若非他另外半张脸实在漂亮,别人看了就只有害怕的份儿。

辛恕照了镜子,却没什么特别大的反应,燕慕伊松了口气,对他说:“药宗圣手必定能有办法,我为你打听去。世人多庸俗,出了门别理会旁人说辞,若有人不长眼色,非要谈论你的伤疤,就转头离开,不需与他们废话。”

辛恕笑了笑:“师父不在了,我也没什么牵挂,旁人怎么说都无所谓,这疤痕我自己又看不见。”

燕慕伊一怔,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我不是你的牵挂?”

“……你于我有恩,我会报答的,欠你的钱,待我回庆州的钱庄取出来还你。”辛恕认真地道。

燕慕伊心里简直极其不是滋味:“我好像也不是很重要?”

辛恕疑惑地看着他。

燕慕伊败给他了,刮了他鼻梁一下:“小东西,你是什么花草成了精变的人吧?怎么一点不开窍?”

辛恕更疑惑了:“为什么?什么开窍?”

燕慕伊也不知自己在酸什么,含混过去:“不说这个了,你今儿想吃什么,我亲自

下个厨。”

门口的老仆听见,一脸惊恐,辛恕却不解世事,不知道这样的公子哥儿进了厨房,通常不是做饭,而是纵火,甚至会无意中研发出致命新武器。

“吃鱼好不好?”辛恕很喜欢清蒸鲈鱼。

燕慕伊打了个响指:“好嘞,我的宝贝儿。”

半个时辰后,燕慕伊不负众望地端来一份清蒸鲈鱼,令有三道荤素色泽搭配极佳的菜肴。

就是那盘子和菜色味道都像极了酒楼的。

辛恕并不知道后院厨房方才险些起火,于是很真诚地捧场:“你什么都会啊。”

燕慕伊有点儿心虚,谦虚地道:“也不是很拿手。”

老仆听见了这句话,心里冷笑一声,前脚烧厨房后脚点菜,这两样都很拿手。

到底是习武之人,一旦能活动,辛恕就得开始练剑,腿不能乱动,就练心法和手上招式,燕慕伊在武学上是颇为认真的,乐得陪他晨昏舞刀弄剑。

“你用我的剑。”燕慕伊把饮春给他。

出乎意料的,辛恕剑法居然与他不相上下,燕慕伊是行家,自然知道,若辛恕未受伤,江湖榜上也该有他一席之地。

可辛恕从不顾影自伤,不论容貌遭毁还是武功几乎被废,他都很坦然地就接受了,仿佛命运丢给他的所有苦难,他都可以不卑不亢承受,不怒不怨,安静地站起来重头开始。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世上竟会有这样的人。

于是燕慕伊愈发怜惜他,爱重他。不带一丝悲悯,而是全然的心疼的喜爱。

燕慕伊总是捧着辛恕的脸逗他:“这是我捡回来的宝贝!啧,爷也太会捡了,眼光真辣。”

傍晚,清风习习,余晖熔金,燕慕伊让人搬了凳子水盆,扶着辛恕到院子里,给他洗头。

辛恕仰躺在长凳上,燕慕伊挽起袖子,细细轻柔地揉搓他发丝间泡沫,辛恕的头发乌黑柔软,在手里如湿润的丝缎。

辛恕睁开眼,就清楚地看见燕慕伊眼睛里倒映着的自己。

他突然想遮住自己伤了的半张脸,突然就很慌张,那些错综的疤痕突然就刺眼极了。

为什么开始在意了呢?

辛恕下意识偏过头,燕慕伊问:“脖子酸?快好了,稍微等等。”

辛恕轻声问:

“我戴面具吧。”

燕慕伊莫名其妙:“什么?”

辛恕被他扯到了头发,倒吸一口气,燕慕伊连忙又是道歉又是给他揉揉:“戴什么面具,有仇家在找你?别怕啊,我好歹是拿饮春剑的男人,你要是没安全感,我很没面子的好不好。”

辛恕心里很乱:“不是。仇家没找到我,也肯定是死了,跟师父两败俱伤……”

燕慕伊为他冲干净头发,仔细擦得半干,扶他坐起来,蹲在他跟前:“既然不是怕被人认出来……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有人说你什么难听话了?是不是有人说你的伤疤?”

“也没有。”辛恕慌忙道,“是我自己……”

燕慕伊一怔,见他下意识又要侧过头,立即伸手捏住他清瘦的下巴,注视着他的脸:“你出门可以戴上面具,但是回家不要戴。戴上了,我就看不见你,我喜欢你的样子,真的。”

辛恕很迷茫,但心里像是有一株植物忽然埋了种子,迅速抽枝发芽,舒展开,几乎要绽放出一朵花。

他想朝后躲,可燕慕伊又笑着抚摸他湿润的头发,这俊逸的男人袖口还挽着,袍子一角都在为他洗头发时弄湿了,可仍旧潇洒无比。

燕慕伊不断靠近他,彼此呼吸可闻,而后像是忽然惊醒一般,顿了一下,错开些许,只是拥抱他。

太近了,近得让辛恕心跳加速,几乎溺在这怀抱里。

燕慕伊也并未好到哪儿去,心跳若狂,更让他陌生的是胸腔里满溢的温柔,他从未体会过这种认真,明明是万花丛中过的浪荡子,却像个毛头小子一样,不知该拿怀里的人怎么办才好。

久到暮色已深,燕慕伊终于松开他,张了张口,也不知说什么,只扶着他进屋去。

他给辛恕的左腿换药,却被辛恕挡住了手:“我自己可以。”

燕慕伊站在那里,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他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里的他不是他自己。而现在一刹间惊醒,无所适从。

燕慕伊本能地想找个熟悉的地方给自己招招魂,他仓促说了句:“今天我晚点儿回来。”

而后换了件衣服,出门。

他浪荡惯了,玩乐惯了,双腿给他指路,一直指到那温柔乡、销金窟去。

是啊,这才

是他的天地,在这胭脂堆里他最自在,十丈软红里他最畅快。

好酒,佳人,男男女女,皆入他怀。

走马灯斑驳陆离,香气轻纱涌动。

燕慕伊长舒一口气,像一条鱼回到水里。

他放空了脑子,把纸醉金迷统统灌进去,什么也不愿想了。

辛恕在安静的宅子里,依旧过自己的生活。

他好像没了谁也都能活,燕慕伊第一晚没回来,而后几天也都没回来。

只有老仆言语模糊地告诉他,公子在外头有事,并没出什么意外。

于是辛恕也不追问,毕竟燕慕伊不欠他的,没道理一辈子都在这儿陪他,总要做自己的事去。

只是难免也想念他。

辛恕可以自己换药,可以自己洗漱,可以自己练剑,可以自己翻书打发时间。

但他也会想念燕慕伊。

十日过后,有人不请而来,自称姓肖,与燕慕伊相识,特意来拜访燕慕伊的小友。

辛恕不太懂人情往来,老仆有些狐疑,但还是依他吩咐请那人到了前厅。

辛恕的腿还未好,撑着手杖到前厅,就见一个面目周正文雅的男人友好地打量他。

肖漱玉向他微笑:“阁下就是燕三少爷的小友?”

辛恕并未察觉有什么不妥,点点头落座:“我叫辛恕,燕慕伊多日没回来了,公子……”

肖漱玉神情有些奇怪,很快恢复了和煦的笑容:“无妨,我就是来探望一下,没想到此处这么温馨。”

辛恕觉得他说话有点奇怪,但没多问,只同他不咸不淡聊着。

肖漱玉很有风度,并未提及一句关于辛恕脸上疤痕的话,也没过问他的私事,只捡些逸闻趣事给他讲,似乎知道辛恕身体不好,久不出门,于是给他解解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