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日边红杏倚云栽

那笑容缓解了朱棣的疲惫与焦虑,也让他卸下铠甲,与她一道跌入榻间。

靠在朱棣怀中权妃低声哀求:“陛下,一定要如此急吗?”

朱棣轻哼一声:“兵贵神速,速度就是气势,速度就是胜利”!

这便是朱棣的信条。

与此同时,皇长孙的营帐之内。

若微坐在朱瞻基的床上,身上裹着两层被子,只露出一张小脸,还是止不住地发抖。

朱瞻基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面色阴沉,没好气地数落着她:“你何时跟来的?是皇爷爷叫你来的?还是母妃叫你来的?亏我什么事都跟你讲,把你当成知心人,跟你商量。可是你呢?要不是刚才在外面碰上了,是不是等到班师回朝,都不一定能见着你的面?”

若微唇角微微上扬,形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只一味的笑,却不答话。

朱瞻基训了半天,却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毫无力道可言,也终于拿她没办法,于是态度渐渐缓和:“你,一直在外面等着?”

若微点了点头。

“是不是冻着了?”朱瞻基凑上前来,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好像并没有发热的迹像,这才安下心来,又走到帐门口,吩咐随行的亲兵端来热水。

“烫烫脚吧!”朱瞻基把水亲自端到床前。

若微连连摆手:“我怎么能在殿下这里洗,我就在你这儿暖和暖和,一会儿权妃出来,我还要陪她回去呢!”

朱瞻基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戳:“妹妹好呆呀,权妃这会儿进去,估计今晚就不会出来了!”

“为什么?”若微话刚一出口,就后悔了。

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不好意思。

若微看着床前那盆冒着热气的水,只觉得如果不用,实在有些浪费,于是索性脱去袜子,泡了进去。

朱瞻基目光微微一瞥,只见她一双小巧的玉足泡在明晃晃的铜盆里,十个纤弱圆润的脚指如同小小的蓓蕾一般,粉白娇嫩,可爱极了。

“殿下,非礼毋视!”若微小脚微扬,将点点水珠儿溅到朱瞻基的袍子上。

朱瞻基的脸刷的红了,悄悄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个锦袋,从里面拿出两支闪着珠辉的耳坠子,小心翼翼地帮若微带上:“原本还想着打完胜仗,班师回朝之后再还给你的,想不到你急巴巴的就跟了来,我信守承诺,亲手给你带上!”

“原来你跟万岁一样!”若微小声嘀咕了一句,为了躲他,她把脚跷了起来,抖着水珠哪儿都是。

“什么?”朱瞻基从脸盆架上拿了条毛巾递给她,似乎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好色!”若微的声音像小蚊子一样,可是朱瞻基还是听清楚了,他满脸通红狠狠瞪了若微一眼,一本正经地训斥着:“再浑说,我就把你的靴子丢出去!让你光着脚走回去!”

“哦,我好怕怕呀!”若微手抚胸口,面上装着忐忑的神色。

朱瞻基看她娇美的容颜、生动的表情在火烛下那般动人,心情更是大好,于是悄悄走过去,坐在她的边上,轻声说道:“我跟皇爷爷不一样!”

“什么?”若微一边往脚上套着袜套,一边问道。

“我只看你……”朱瞻基低着头,脸上红的像个苹果。

“啊?”若微立即跳了起来,将另外一只袜套往朱瞻基头上狠狠一摔,套上靴子就跑了出去。

第二十八章花落

在朱棣速度就是胜利的信条下,北征大军三月出塞,抵凌霄峰。四月,抵阔滦海。五月初,进至胪朐河流域。

这里就是曾经在几个月前,也就是永乐八年,由邱福率领的远征军,全军覆没在胪朐河,由于时间不长,四处仍然可见死难明军的尸骨和盔甲武器,战场上,敌人是只管杀不管埋。

迎风而立,朱棣看到了这一场景,便让手下的士兵们去寻找明军尸骨,并将他们就地埋葬,入土为安。

在掩埋忠骨的兵士中,他看到了那个瘦弱的,身量还没有长足的年仅十三岁的皇长孙,朱瞻基。

他穿着普通兵士的服装,身上满是污垢,泥泞的脸上,一双乌黑的眸子闪烁着坚定的神色。

朱棣回首看着那条湍流不息的胪朐河,沉默不语,思索良久,才开口说道:“自此之后,此河就改名为饮马河吧。”

就在此时,鞑靼部首领本雅失里闻讯,朱棣亲率五十万大军大举进攻,自知难以与之相敌。于是尽弃辎重孳畜,仅率七骑西逃瓦剌部。

而鞑靼太师阿鲁台则率众东逃。

朱棣先是追击打败本雅失里,后又挥师攻击阿鲁台,双方决战于飞云壑和静虏镇。朱棣亲率精骑直冲敌阵,斩杀无数。

然而谁能料到,就在朱棣带兵追击本雅失里和阿鲁台的同时,留在饮马河的大本营,受到了草原上另外一个部落的袭击。

朱棣带兵向北追击,而大本营是留在自己的后方,原本不会有敌人来袭。所以只留了少数人马在此驻守。

夜晚的草原,寂静得有些骇人。

随着一阵号角声,仿佛千军万马奔腾而至。原本权妃与若微和吕儿同住在一所帐子内,刚刚睡着,就被惊醒。

吕儿立即摸出火石子,要去点蜡烛。

火苗刚起,就被若微“噗”地吹灭了。

“这号角不像我们的!”若微压低声音说着。

“难道是敌人偷袭?”权妃的声音略为发颤,任你是再高贵的皇妃,离开了君主,在战场上什么都不是,就连一个小小的旗牌官都比不上。

“吕儿,快侍候娘娘穿衣服!我出去看看!”若微早就麻利地套好衣服,刚刚推开帐门,就看到留守在此的武毅将军颜威和朱棣的亲信御前大总管兼锦衣卫指挥使马云跑了过来。

“两位大人,发生何事了?”若微抬眼向外望去,不远处杀声震天,火光冲天。

“是瓦剌兵来偷袭,快请娘娘起驾!”马云面色焦急。

若微看到他腰间的跨刀已然被提到手中,仿佛已经做好准备随时就要与敌人撕杀一番。

“要逃吗?”若微顾不得许多,直接问道。

“至少要护着娘娘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武毅将军仿佛有些不耐烦跟面前的小丫头解释。

若微点了点头,立即转身入内。

“慢!”马云把一个包裹往若微怀里一塞:“这是士卒的服饰,军营中本不该有女子,你们换好后速速随我向北转移!”

“还是马大人想的周到!”若微立即入内,不多时三人再出来时,已经换了装束。

她们在马云与锦衣卫的护送下,悄悄向北转移。可是瓦剌兵来势汹汹,趁着夜色让明军猝不及防,眼看着明军在一道道寒光之下,一片一片倒了下去,包围圈渐渐缩小至营地外围不足数十丈的地方。

马云心中万分焦急。

“马大人!”若微一直在想:“瓦剌军明知我军主力不在营地,为何还要偷袭我们?”

“这个,也许是为了粮草!”马云想了想,朱棣带兵北袭,只带了数日的口粮,而大部分的粮草都在此处。

“只为了粮草?”若微想了想:“那依马大人看,营地的守兵能否抵挡的住瓦剌兵的袭击?”

马云面色阴沉:“不好说,来的太突然了,我们在此地留守的原本就是伤病之师。我们此番只是来征鞑靼,与瓦剌并不相干,没想到他们如此狡滑,竟然趁机偷袭,恐怕……”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若微脑海中晃了一下:“马大人,如果我们冲不出包围圈,而被瓦剌军队全歼了,他们如果不只是想要我们的粮草,而是乔装成我军兵士,等皇上……”

“你是说。诱皇上回营,然后俘之?”马云听了,不禁脸色大变。

“若微,你在说什么?怎么我一句也听不明白?”权妃气喘徐徐,面露难色,整个身子几乎压在吕儿的身上。

若微现在根本无暇顾她,若微担心这样一个小小的变故,会让朱棣此次北征即将到手的胜局功亏一篑。更可怕的是得胜而归的朱棣必然麻痹,而劳师远袭的大军更是兵困将乏,瓦剌军以大本营为基地,以逸待劳,诱敌深入,出其不意,必然占了先机。

朱棣是君,不能有事,更重要的是,他身边还跟着朱瞻基。

要是在这场战争中,天子与皇太孙都被俘了,那岂非又是一场惊天浩劫?

若微紧紧咬着嘴唇,看了看权妃,又把期盼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马云的脸上,她狠了狠心,来到这个世界以后,第一次替别人作主,就是赌上性命:“马大人带着我们三个女子,能冲出重围吗?”

“这个?”马云看了眼权妃:“皇上命奴才留守,保不住营地,好歹也要保住娘娘!”

“这话是皇上亲口说的吗?”若微顾不得许多,一口气说道:“请马大人与锦衣卫的大人们立即冲出重围,不要管我们,想尽一切办法与皇上的大军汇合,将瓦剌偷袭一事告之,让皇上早做打算。皇上与大军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马云看着面前这个娇小的女孩子,无比坚定的神情在她脸上像一束动人的光芒,让人难以移目,这真的只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吗?

如果把今天的事情讲给外人听,有谁会相信,堂堂锦衣卫指挥使,掌握五千户皇家卫队,曾经跟着朱棣出生入死的亲信马云,会在危难之际,听一个小孩子指点迷津?

厮杀声阵阵,火光冲天,空气里迷漫着血腥的味道。黑漆漆的天色,看不到黎明的光亮,马云只觉得压抑的让他喘不过气来,何其艰难的抉择?

考虑再三,他想了一个折中的法子。

从锦衣卫中挑选了精壮的五十个人:“你们护着娘娘往西边走!”

又选了另外五十人:“你们往南,只管拼命地冲,声势越大越好。”

然后留下又十个人:“你们跟着我,一会儿往北!”

最后把目光投向若微,却有些难以启齿。

若微没等他开口:“剩下一百人带着我往东,对吗?”

西边是瓦剌的地盘,所以往西冲,是敌军防守较弱的方位,也是最安全的。而往东看似已是明军掌握的地盘,但也是目前把守最牢的,同时往东跑的人,带的兵士最多,容易被敌人认为这才是正主儿。

往南是干扰和毁粮,往北是给朱棣送信。

所以这四个方向,看似是胡乱地四散逃窜,实则既含了声东击西扰敌的计策,又是多管其下,以策万全。

若微冲着马云深深一个万福之礼:“见到长孙殿下,请把这个给他!

若微从自己耳垂下取下一只珍珠耳坠子,看来这坠子注定是不能成双了。

马云的眸子中腾起一簇火光,是钦佩,还是不舍,他自己也说不清:“危难之际,请姑娘见谅!”

若微摇了摇头,眼中浮起一丝水雾,她再聪明,再可以看透世事,不过还是个孩子,带着悲戚之色说道:“大人不必如此,若微都明白。还有一事提醒大人,那些粮草,如果不能保存,不如毁之!”

马云点了点头。

一声令下,队伍向四个方向开始冲击。

若微被一个锦衣卫以腰带系在身前,她紧紧趴在马背上,听着自己头顶上方传来的兵刃相抵的声响。他挥舞着宝刀与对方的弯刀拼来抵去,一时之间火星四溅、刀光剑影。

她抖的要命,浑身上下不可抑制地颤抖,连马儿都能感觉的到,她很想说,把我放下吧,可是她又觉得牙齿在一起“呯呯”作响,舌头打结,喉咙也像堵住了一般,根本不听使唤。原来什么想法、信念都是假的,在面对危险,随时可能死亡的时候,她是这样的胆小,又是这样的贪生。

一次又一次带着温度与血腥的液体溅到她的脸上,发间,脖颈之处,她真的希望此时自己能够吓的昏死过去。可是偏偏天不从人愿,她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瞻基,你会平安吧?

你一定会平安的。

第二十九章狼袭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杀声震天,火光冲天。若微紧紧伏在马背上,只希望自己可以晕死过去,不省人事,可是事实上,她还是醒着,清清楚楚地知道面前发生的一切。

人喊马嘶的声音,双方骑兵用马槊、长枪、长刀狠狠的砍杀在一起,敌军骑兵数量众多,黑压压的一群又一群地涌上前来。只是由于骑兵众多,包围圈过长,其间难免留有缝隙。突围的明军人数虽少,却组成一支锥形的阵式,狠狠的扎入敌军缝隙当中。显得游刃有余,靠近这个锥形四周的敌军纷纷受创而跌下马来。

然而,毕竟是寡不敌众,敌军虽然倒下的不少,可是不出所料,这边吸引了大部分敌军的注意力,冲上来的敌军越来越多。包围圈一层包着一层,看不到尽头。

与她共乘一骑的锦衣卫,一手拉马,一手执刀。与不断涌上来的蒙古骑兵的弯刀拼杀在一起,那金属的碰撞声,在这样的夜色里,更是让人心惊胆颤。

一股一股的带着浓腥的液体溅到她的身上,那是血,是热的,不知是身后明军的,还是对面敌人的。

突然,对面马上的人一声惨叫,紧接着一个什么东西,飞到若微的脖子里,她下意识地伸手一摸,拿在眼前一看,借着微弱的月光,天呢,竟然是半只耳朵。

这一次,她真的晕了过去。

当她醒来时,不知身处哪里,还没睁开眼睛,只下意识地微一翻身,就扑通一声掉在了地上,这跤直摔得她眼冒金星,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看了看四周的情形。

此处挨着一处清泓,四周杂草丛生,原来自己刚刚是趴在马背之上,所以一翻身,自然是跌落马下了,而在不远处的水边正仰天躺着一个人。

闪烁的星火下.只见那人乱发披面,脸色苍白如纸,身上的军服早已惨不忍睹,几乎不能避体,全身上下都是纵横交错的刀伤,身下的草地也都沾满了血水,这才是血染征袍透甲红。

他面色姜黄,双目紧闭,已经不省人事了。

若微大着胆子走过去,把手悄悄搭在他的腕上,从他的喉咙里发出微弱的轻哼,若微大喜,他还活着。

在这寂静一片,黑漆漆的草原里,她并不是一个人。

“水,水!”全身上下蔓延着锥心般的疼痛,嘴干的如同吞下去一团火,他挣扎着从嗓子里发出不成声音的声音,那感觉就像是干涸河床上,那裸露在裂开的土地上仅存的一条鱼儿,挣扎着,摆动着,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虽然湖水近在咫尺,可是并没有任何器具,在这草原上也没有随处可见的树叶可以用来汲水,若微只好拿出帕子,在湖水里浸湿,然后跑到他身边,一滴一滴淋进他的口中。

“想不到,我们还能活着。”若微很想去帮他处理伤口,但是面对他身上的伤,却无从下手。他半睁着眼睛,从胸前摸出一个小瓶子,用颤抖的双手将它打开,里面是白色的药粉,一把撕开自己的外衣,倒了上去。

外衣粘着血肉,他用力揭开随即发出嘶嘶的响声,若微只觉得浑身上下恶寒连连,忍不住地害怕。

他的五官变得十分狰狞,那应该是上好的止血伤药,从颜色和味道上看,应该有田七的成份在里面,他把白花花的一层倒上去之后,伤口的血就渐渐止住了。

他又抬起右手费力地够着自己左肩头的伤。

“我来!”若微立即凑上前去,从他手里拿过药瓶。他肩部的伤口很深,看的出来是蒙古骑兵的弯刀狠狠地斜着砍上去的。此时皮肉外翻,血污一片,若微紧紧咬着嘴唇,才没让自己哭出来,狠着心将药粉颤抖着倒在伤口上,又撕下自己袍子内的里衣,用柔软的棉布将伤口包上,只是包扎的太过难看,而且血污很快又把包布染红。

若微再也没有抑制住,转身蹲在地上哇哇地吐了起来。

阴鸷的眼神中带着难抑的杀气,叭的一下掏出火石子丢给若微:“在附近找些干柴来!”

若微以为他是冷了,立即跑出去,捡了些枯枝干草堆在一起,用火石子点燃,当火苗燃起的时候,看着那散发着温暖的火堆,才觉得自己真的是还活着。

“你是权妃娘娘身边的宫女?”他问。

若微点了点头,也不知自己还能不能活着走出草原,所以她是权妃的宫女还是钦定的皇孙之妃,似乎也没必要讲清楚了,她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锦衣卫:“今日多亏大人舍命相护,请问大人的名号?”

“大人?”他笑了:“什么大人,只是一名锦衣卫的千总,我姓颜名青,你叫我颜大哥好了。”

“颜大哥!”若微冲着他恭恭敬敬拜了又拜:“大恩不言谢,可是若微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走出这草原,所以先行谢过。”

“你不必如此,救你也不过是职责所在,倒是你小小年纪能临危不惧,居然在乱中能为马大人献言呈策,让人十分钦佩!”仿佛话说的太多了,他气力不足,又是一阵急喘。

若微向四周望去,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在夜色的笼罩下,神秘而苍凉。

“这是哪儿?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一想到身处荒漠之中,既无援兵,又无干粮,幼童伤将,前路渺渺,若微就觉得脑袋嗡嗡作响,方寸大乱。

“咱们是一直往东冲出包围之后,又向南而行,连着跑了一个时辰。此处应该是……”他脸上的神情突然变的十分紧张,顾不得伤口的巨痛,立即坐起身,捡起身旁的宝刀,拉着若微闪在火光之后。

“怎么了?”若微被他的举动吓倒了:“有追兵吗?”

“追兵倒不足惧,怕的是……”他话音未落,不远处的那匹战马突然惊慌失措地团团转了起来,紧接着发出阵阵嘶鸣与长嚎。

颜青脸上的神情越来越阴冷,他的目光始终一动不动地盯着火光对面的草原,仿佛那无边的黑幕拉开以后,又将是一场难缠的恶斗。

会是什么?

若微站在他的身后,瑟瑟发抖。

突然,一声嚎叫掠过草原的夜空,越嚎越高,这骇人入骨的嚎叫声让人不寒而栗。

“是什么?”若微听到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

“你的命运也太不济了!”他的声音里透着无限的惋惜,微微侧首看着她,唇边露出一丝笑容,苦涩而寓意深远:“是狼!”

“狼?”若微只觉得头皮发麻,是的,在这样的情形下遇到狼,恐怕除了给狼做夜宵,就再没有别的出路了。

“咱们得赌一局!”他说。

“赌?”若微脑子里如同一团糨糊,根本无从理解他话中的意思。

这时候,狼的嚎叫声越来越近,若微似乎可以看到不远处那泛着幽幽的绿光的眼睛。

“你会涉水吗?”他问。

“会一点儿!”若微话音刚落,只觉得身子一轻,仿佛被人腾空抬起,随即呯的一声掉入水中,四五月间的草原,虽然绿草油油,不似冬日那般寒冷,但是依旧寒气逼人,猛地被丢入水中,若微冷不丁被呛到了,手脚乱动,好容易才把头悄悄露出水面。

天呢!

狼,确切的说是一群狼。在火堆的那边,与颜青对峙着。

那神情胜过杀人如麻的蒙古骑兵,张着血盆大口,仿佛在下一秒就要将他和那匹马生吞下去。只是隔着那堆火,它们不敢近前。

颜青倚刀而立,从不远处的地上拾起自己破碎的战袍,拿着其中一角用火堆中的火点燃,随即飞身上马,一刀刺在马屁股上,随即挥舞着火衣向那群狼冲了过去。

惊疯了的马,没命地冲着狼群冲了过去,而他手中挥舞的火袍驱赶着狼群,即使是这样,也有不少只狼群冲上去撕咬,它们不惜被马踢死,也要撕破战马的肚皮、甚至与马同归于尽,颜青一手挥舞着火炮,一手持宝刀不停地砍杀。

那一刻,他就像是一个战神。

泪水模糊了若微的眼睛,她宁愿自己就在这冰凉的湖水中冻死、淹死,也不要颜青以身饲狼,为她涉险。

不知过了多久,颜青似乎冲出了重围,狼群在群狼的代领下,一路狂奔,追赶而去。不知颜青最后的命运如何?

但是若微知道,这一局,似乎他们还是输了。

当若微以为狼群都离开了,刚想从水中浮起身子的时候,突然发现火堆边上,还有一只狼,它瞪着磷火式的眼光看着若微,仿佛从一开始,就知道水中还藏着一个可以美餐的食物一样。

“原来,不是所有入宫待年的女子,都能平安地等到她的幸福。没有一直恐惧的争风嫉妒,暗害构陷,却最终在战场外,死于狼腹。”若微闭上了眼睛,瞻基,原来我们的缘分就在此处了结。

一声凄厉的哀鸣,不是出自若微,而是那只独自屹立的狼。

若微睁开眼睛望去,竟然惊异地发现,它倒在了地上,不再是威猛狠决的狼,温顺的如同一只家养的狗,为什么?

若微大着胆子游近了些,借着火光这才发现,它身上从脖子到后背有一道长长的伤口,黑亮亮的毛皮向外翻着,血肉模糊。

原来它受伤了?

那又是什么?

若微瞪大了眼睛,天呢,它的肚子鼓鼓的,而前边三个更是十分圆润,那里面似乎还有白色的液体滴出。

天呢?

是只母狼!是只怀着小狼的母狼!

若微稍一犹豫,立即游到岸边,湿漉漉地带着一身的水花走到火堆旁。

那只母狼侧卧在火堆后面,歪着头带着戒备的眼神紧紧盯着她,她稍稍走近一步,而它便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寸许长的狼牙威吓她。

若微仿佛被吓倒了,怔怔地不敢再向前移动半步。

母狼伏在地上,样子越来越痛苦,血从它背上的伤口源源不断地流下来,它显得气力全无,先是伏着身子唉嚎着,紧接着,又狂燥地在地上打着滚。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仿佛没有力气了,终于一动不动地歪在一边。

眼看着她在自己面前闭上了眼睛。

若微拧干了衣服上的水,这才发现怀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东西,掏出一看,竟然是颜青随身所带的锦衣卫的急救药包。

连忙放在地上,打开细细查看,有一瓶金创粉,还有一瓶保命丹。

凝望远方,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舍身引走了狼群,还把续命的药留给自己,其实他根本没必要这样,她是谁?孙若微?孙若微又是谁?

不是主子,不是娇客,只是一个皇宫中的过客,根本不值得他以命相护。

只是手里拿着这两瓶药,看着那渐渐微弱的火堆,天还没有亮,这火堆也不知能不能坚持到天明,就算坚持到天明又如何,自己如今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如何独自一人走出这荒漠草原?

唉,长长叹息之后,又把目光投向那只母狼。

它长的应该算得上是漂亮吧,黑亮的毛发像匹缎子,圆圆的脑门正中居然有一绺白色的鬃毛,此时紧闭的眼睛,仿佛没了呼吸。

而它的肚子似乎微微在动?

那圆鼓鼓的下,甚至还有乳汁滴出?

天哪,它不会是要生了吧?

既然不知自己还能不能活过明天,不如做做好事。

若微从火堆中抽出一只枯枝,大着胆子靠近母狼,它仿佛真的已经没气了,也不知它会不会突然醒过来把自己咬死,打开止血粉,将药均匀地撒在它的背上。

它微微动了一下前爪,吓得若微立即跳出好远。

只是一下之后,母狼又如同死了一般,再也一动不动。

过了半晌,它开始使劲刨地,显得有些焦燥不安。若微想,它一定是快生了,只是可惜,它受了重伤,没有力气,生不下来。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这是若微第一次看到野外的太阳,日出带给她的震撼太大了。

在黑夜中,她是怯懦的,是狼的一餐点心。

而在白昼中,她的心一下子就安定下来,不再恐慌,不再犹豫,生命与阳光是一样重要的。

所以,她想了想终于拿定了主意,凑到奄奄一息的母狼身边,先是解下腰带用力缚住母狼的嘴,然后将它的身子扳了个边,使肚子朝上,用手使劲推着它的肚子。

真的好神奇,母狼肚皮的毛很短,也很少,光滑的肚子摸起来软软的。她甚至可以用手摸到里面的那个小家伙,她使劲用手推着它,看着它一点儿一点儿向下,母狼仿佛明白若微在帮它一样,安分地任由她摆弄,可是好景不长,没过多久,肚子里的小东西又不动了。

怎么办?

若微眉头紧皱,任她搜寻着记忆里所有跟生产有关的知识,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不经意间,看到母狼身上的伤口,她仿佛有了主意,拔下头上的发簪,冲着母狼的下体说道:“你忍着点。你是要咬我,我可不管你了!”

随即下手刺去。

紧接着一声惨叫。

一声微弱的嚎叫。

若微抱着鲜血淋淋的手滚在一边,而母狼的体下,是一只刚出世的长着柔柔的胎毛的小狼,它的眼睛还未睁开,然而却知道把头拱在母狼的体下,吮吸奶头。

若微呜呜地哭了起来,真是好人没好报呀。

明明是帮它助产,可是却被它狠狠咬了一口,可是明明把它的嘴用腰带缚得牢牢的,它怎么就挣开了呢?

若微想不明白,只觉得自己的手都要断了,额头上满是汗水,而刚刚颜青留下的那点止血粉也全给母狼用了,想不到自己这只手,就这样废了。

以后,恐怕再也弹不了琴了。

若微泪如雨下,可是……她又一想,反正也活不了两天了,命都没了,还想着弹琴吗?

正哭着,只听的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若微大喜过望,难道是颜青又回来了?她立即止了哭,可是一睁眼,看到的情形却另她大惊失色。

一群马队将她团团围在当中,看衣着不知是瓦剌还是鞑靼的人,但至少可以肯定,绝对是蒙古人。而那只母狼却早已叼着小狼远远地跑开,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就在这一瞬,若微笑了。

命运何其可笑,刚出狼窝,又入虎穴。

只是她不知道,她的笑容救了她。

“你是谁?怎么会在此地?”问话的是一个面相清秀的瓦剌少年,看样子不过十六七岁,头戴金冠,身着精美的袍子,骑在一匹乌黑油亮的骏马上。

他说的居然是汉话。

若微刚要开口,又立即想到,大元被朱元璋逼入北部大漠以后,有不少元朝贵族在此居住,他们久沐中原文化渲染,能说几句汉话,自然不奇怪。

就在犹豫的当口,一个身着武将服饰年约三旬的大汉抬手就是一鞭子重重打在若微的身上:“死人吗?少主问你话,为何不答?”

若微忍着痛,仰起脸,看着他:“都从中原被逼到这北方大漠了,还以为自己是人上人的天之骄子吗?”

“你说什么?”那大汉高高举起马鞭。

若微并不畏惧,若是命该如此,躲也躲不掉,她昂着头,唇边是淡极的笑容。

马上的少年紧紧盯着她,满面尘垢,头发蓬乱,身上穿的是普通士卒的衣服,可是那灵动的眼神中是难掩的珠辉,紧皱的秀眉不让人恼怒,反而有些可爱,小巧的五官那样灵秀,难怪娘说过,中原的女子个个美如娇花。

糟糕,自己怎么就认定她是女子了?

他目光注意到她滴血的手腕,半只袖口已被母狼撕碎,露出雪白的玉腕,上面是鲜红的血迹。

想都没想,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扔到她的脚边。

“金创药,赏你的!”脸上露出骄傲的神情,仿佛他所赐予的,不是一瓶药,而是一条命。

若微并没有去捡,她眨了眨眼睛:“反正都是一死,还上什么药,既然落到你们手里,要杀要剐随你们处置!”

她的话把他逗笑了,那些围成一圈的男人也跟着他笑了起来。

“少主,这丫头有点儿意思,不如赏给我当个暖床的丫头吧!”一个满脸浓密胡须的大汉说道。

“塞桑,她才多小?怕是还没成人呢!”刚刚那个拿鞭子抽打若微的汉子不满地瞪了那人一眼。

“洛峰,带她回去。”少年脸上无喜无怒,丢下这句话,扬鞭就走。

若微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从地上拎起来横放在马背上,只觉得一阵剧烈的颠簸,震得她五脏六腹都要从嗓子里跑出来,她刚要挣扎,后脑便被重重啪了一下,随即就昏了过去,不醒人事。

济南城大明湖畔的妓院内,香风阵阵,琴声悠扬,汉王朱高煦却一个人喝着闷酒。

“二爷,这一人独自饮酒,岂不是辜负了良辰美景,更是冷落了我们的娇客。”一个低沉又有些沙哑的声音响起。

这百花楼内最隐闭的一座绣楼内,他竟然如入无人之境,就这样突然出现在汉王的视线中。

朱高煦抬起头,顿时愣住了:“是你?”

“正是纪某。”他唇边带笑,而眸子里却透着阵阵寒意,既未行礼,也不问好,如同主人一般坐在朱高煦的对面,伸手将站在边上捧壶而立的美人搂在怀里,用手轻轻捏着她的下巴,又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一口:“是秋棠吧,好个美人胚子,把咱们二爷的七魂八魄都给勾走了,如今只把你这儿当了王府了!”

“纪纲,你休要太过放肆了!”朱高煦额上青筋直跳,最近窝心的事情太多,偏他也来凑热闹,明知道他突然出现在此地,必是大有蹊跷,可是朱高煦还是没能控制住心中的怒火。

“急了?”他脸上阴晴不定,是别有意味的笑容:“才刚这样就急了,要是二爷看到纪某手中的折子,怕是要把纪某的脖子拧下来当球踢吧!”

朱高煦浓眉倒竖,立即挥了挥手。秋棠会意地微微转眸,冲着纪纲一笑:“既然纪爷是来找二爷谈要事的,秋棠就先告退了!”

“哦?你要走?”姓纪的在她胸口双峰之处狠狠捏了一把,又附在她耳边低语着,态度轻浮至极。

秋棠虽是风月场出身,也不由羞红了脸,但她自有应对之策,只伸手在他脸上轻轻一抚,笑意吟吟地说了句:“改日定当奉陪!”

惹得纪纲哈哈大笑,她却站起身,带着抚琴的女子袅袅离去。

纪纲直愣愣地看着她玲珑的背影,半晌才回过头来,只是再对上朱高煦的时候,已经换了一幅神情,又阴又冷,眼中还带着三分杀气。

“那朝中的拦路虎,纪某也为二爷除去不少,二爷自己却到现在迟迟还不肯动手,是心软了,还是改主意了?似乎忘记通知纪某了!”他话音冰冷,一只眼睛紧紧盯着朱高煦,仿佛他才是正经主子,而朱高煦不过是为他服务的一粒棋子。

朱高煦轻哼一声:“动手?动什么手?本王现在封地,好好的做一个闲散的王爷,早就不管朝中的事情,就是这次圣上亲征,都未曾召本王前去护驾随行,依本王看,纪大人,还是另觅名主吧!”

“呵呵呵!”纪纲一阵冷笑:“二爷是用不着纪某了,只是这河还未过就开始拆桥,似乎来的太快些了!”

朱高煦早就十分厌烦他这份嘴脸,最初两人的交情是起于战场之上,还有几分英雄相惜,又在一次醉酒之后,将心底之事吐露一二,不料他竟然信誓旦旦,要以自己为主,为自己成为储君扫平一切障碍。

本以为这是一句戏言,然而接下来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只让他侧目胆寒。朱高煦承认,他想要这个储君的位子,因为事实上,朱棣能够夺下南京,继位称帝有一多半的战功都是朱高煦打下来的。

他清清楚楚的记得,在战场上,自己第三次救下朱棣,并为他挡下那只暗处射来的冷箭时,朱棣眼圈微红,郑重其事地拍着他的肩头说道:“老二,你大哥身体不好,将来这江山还是要传给你的!”

所以,他一向认为,他只不过是拿回属于自己东西,并不是与当今太子,他的长兄夺权。所以这个纪纲借着朱棣的宠幸及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以为朱高煦排除异己为名,大肆陷害忠良,更逼死了一代才子解缙,还常常来邀宠请赏,对此朱高煦既不满又厌恶。

“看看这个!”纪纲从怀里掏出一个奏折,啪的一下甩到朱高煦面前。

“这是?”朱高煦在他眼中看到阵阵寒光,遂把奏折打开,一目十行,扫了几眼,立即“叭”地扣在桌上:“你要拿这个威胁本王?”

“非也!”纪纲此时倒换了一副表情,面上微微带笑,手执酒壶给朱高煦和自己面前的杯子分别斟满,举起杯,目光如炬地看着朱高煦:“纪纲只想以此为献礼。愿从此与汉王殿下缔结信盟,并为殿下当一马前卒!”

朱高煦眸如深潭,对上他的眼睛,如一道剑光射入,只想看到他内心中是如何打算的。

他却举起杯子,不容分说与朱高煦的杯子轻轻一碰,撞得杯中的酒微微溅了出来,随即一饮而尽:“殿下与其气恼此次圣上北征未带殿下同往,倒不如好好想想,当圣上回銮时,该如何接驾的好!”

“回銮?接驾?”朱高煦目光中精光闪过,只愣愣地盯着他,原来,他打的是这个主意。

第三十章弦断

围剿鞑靼余部的战役,以本雅失里战亡,阿鲁台坠马逃遁,其余人全军覆灭的战绩宣告明军大胜。朱棣命令停止进攻,决定胜利还师。

当朱棣带着主力军队踏上归程,准备返回大本营的途中,遇到了身穿锦衣卫服饰的一小队人马。

个个带伤,飞骑而来。

跑在最前面的是马云,而与他同乘一骑的,正是权妃。

马云飞身下马,扑通一声跪倒在圣驾之前。

不用一语,朱棣仿佛全然明白了。

“奴才该死,圣上的车辇,军粮辎重,都没有保住!”马云面上是难掩的沉痛,是的,不管这其间自己是否经历生死,搭上了多少条兄弟的性命,而在君王面前,汇报的,首先是结果。

结果,在很多时候,让你的过程苍白如雪,一文不值。

朱棣的目光中带着苍凉与忧虑:“车辇毁了,还可以再造,军粮留给他们,真让朕切齿难安!”

“万岁,那些粮草,在奴才突围前,已然放火燃成灰烬。奴才知道万岁所忧,故绝不能给他们留下半粒粮食!”

朱棣点了点头,目光扫过马云,看了看他身后的队伍。

所有的人都带着伤,在见到他的那一瞬就下马跪倒行礼。

只有她,他的权妃,目光痴痴的,一直呆呆地坐在马上,直到看到朱棣望着自己,才眼圈一红,成串的泪水抑制不住地流淌下来。

说不出的娇怯可怜,朱棣走上去,一把将她从马上抱下,拉在怀里,用手轻抚着她的背:“好了,没事了!”

只此一句,那态度凝重得让她感动,经历了生死的考验,她才真正意识到,当自己面临死亡时,她心中想的,念的,究竟是谁。

把头深埋在他的怀里,再也不愿起身。

朱瞻基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双手微微攥拳,看到了权妃,却为何看不到若微?为什么马云没有把她一起带来?

他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

当他的目光像一道冷箭射向马云的时候,马云面上微微黯然,朱瞻基一步一步缓缓走到马云面前,只是冷冷地看着他,那眼神儿让马云有些胆颤,十三岁的皇太孙的目光怎么与天子的目光那样相似,一般的雷厉,一样的吓人。

马云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物件,双手捧着,高高举过头顶。

瞻基目光一扫,顿时如同被雷击一般。

那闪烁着淡淡莹光的珍珠耳坠,这是她的。

是若微妹妹的。

朱瞻基的眼中蓄满了泪水,心中如锥刺般难抑的疼痛。

他甚至不敢伸手去接,微微愣过之后,他撇下众人,疯了似地掉头就跑,不知要跑向哪儿,只是一味地被一口气顶着,飞奔而去。

此情此景,让权妃失声痛哭。

马云也深深低下了头。

“哭什么?这样的经历,对于瞻基来说正是最好的磨砺!”朱棣沉着脸。

马云低声问道:“万岁,长孙殿下,是否要紧?”

“随他去吧,跑一阵,哭一场,也就过去了!”朱棣立即宣布在此处扎营。

营帐之内,听马云将当日情形细细讲来,朱棣气愤难平,想不到征战一生,却忘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这边刚把鞑靼打的落花流水,那边瓦剌又开始挑衅,野蛮的蒙古人真真可恶!

狼子野心!

朱棣面色阴沉,冷得怕人。

马云立在帐中,大气也不敢喘。

过了半晌之后,才说道:“你说当时是那个若微丫头提醒你,要分路出击,冲出重围给朕来报信的?”

“正是!”马云点了点头。

“也是她提醒要毁去粮草的?”朱棣又问,脸上是有些难以置信的表情。

“是,正是若微姑娘提醒,说若留有大批粮草在此,怕瓦剌会以大本营为基地,诱皇上深入而歼之。若是没有了粮草,他们原本就是偷袭,自然没带多少供给,就是想在此设伏,也撑不了几日。她还说……”

“还说什么?”朱棣紧紧追问。

“说娘娘的安危,抵不上突围给万岁报信。提醒在下,关键时不要愚忠,要断然取舍!”马云说到最后,满面憾色,再一次深深垂下了头。

大帐里一片寂静。

朱棣脸上也有些神伤之色,只是他心中好奇,若说瞻基文武兼修,出类拔萃,是少有的少年英雄。那是因为自小将他带在身边,日日教诲,耳提面命的结果。而这个孙若微,不过是一名地方小吏的女子,琴棋书画等六艺精通也就罢了,可是医理药经、为人之道显然早已超越了一个十岁孩子的心智,而在大敌包围的险境中,竟然有男子一般的机智勇敢,敏锐得如同久经疆场的老帅一般,真叫人称奇。

看来,也许她真是上天赐给瞻基的绝配。

可惜了,实在是可惜。

“去,看看瞻基。”朱棣叹了口气,身子重重地倚在榻上,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是!”马云出了天子的大帐,召来侍立的亲兵,得知朱瞻基已经回营,自己一个人躲在营帐中,这才稍稍放心。

朱棣带着大军重新回到大本营,这里尸横遍野,一片狼藉,原本想痛斩偷袭者的朱棣不免抱恨难平。只是没有了粮草,大军必须马上回程。

在开拔之前的一个晚上,朱棣只觉得心中无限感慨,他一人悄然走出大帐之外,深思远眺,似有无限心事,然而,沙丘上的一抹黑影让他略略吃惊。

那个身影正是皇长孙朱瞻基,朱棣用眼神制止了不远处的兵士,让他们不要出声,而他自己则悄悄跟上,只看到朱瞻基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从地上捧起一把此处的沙土。用布包好放进荷包之中,心里不免奇怪,于是开口问道:“基儿,你在做什么?为何要带走鞑靼的沙土?”

朱瞻基看到朱棣,虽然有些意外,但是一反常态并没有小心翼翼的请安问好,而是面色沉重,仰视着朱棣,坦白说道:“孙儿心中万分感谢,皇爷爷此次出征令孙儿随行,这一行实在是受益匪浅。”

“哦,那就说说,你有何体会?”朱棣拉着朱瞻基席地而坐。

“孙儿在想,当初秦始皇汉武帝,文治武功,天下八方臣服,四夷朝贺,是何等的盛况和风光。即使是铁木真,一代豪杰成吉思汗,也曾经剑指天下、所向无敌。然而,辉煌转眼尽失,就在几天前,伟大的成吉思汗的子孙在这里,被皇爷爷打得落荒而逃。”

朱棣不动声色,仰头望着满天星斗。

朱瞻基仿佛自言自语:“一切都过去了,只有那辽阔的草原,这片土地和奔流的河水还在。所以,孙儿要带一捧土回去,让它时时提醒着自己,皇祖今日的威风八面,四方臣服,是如何的不易,而孙儿不能像成吉思汗的子孙那样无用,忘记了自己的先祖,把祖荫输的如此干净!”

这样的话从一个十三岁的孩童口中说出,在朱棣听来,竟然如同万马奔腾,号角冲天一般让人激情澎湃。

朱棣一拳重重地砸在朱瞻基的肩头,他什么也没有说,但是他的动作说明了一切。

“你,收集此处寸土的目的,怕是还有一层吧?”朱棣轻轻握着朱瞻基的手,此时的他面上极为和缓,不像是高高在上的君主与统帅。只是一位慈祥的,宠爱孙子的老人。

“一坯之土未干,若柳之躯何依?”朱瞻基并不推诿,深深点了点头,目光看着远方,“不知她现在在哪儿,孙儿只希望她还活着。若是……”

“若是真的死了,你就将这捧土带回去,给她修个衣冠冢?”朱棣的声音中有着一丝戏谑,但眼中没有丝毫笑意,他心中暗叹,好个痴情的孙儿。

有豪气、有胆略,还有小儿女的情义。这样的朱瞻基才是他朱棣最完美的孙子。盘踞在自己心中长久以来的压力与不安,挥之不去的遗憾与担心在此刻消失的无影无踪。

有孙如此,何患之有?

第二日,天刚刚亮大军即开拔起程。回程时又与出征时的情形各不相同,一路之上,朱棣刻意放缓了速度,带着朱瞻基走一处,看一处,细说当年马背上出生入死的种种经历与故事。

当队伍路过山东临城的时候,朱棣下诏,在此处做短暂停留。

此处离汉王的封地青州不远,汉王朱高煦特意由青州赶来接驾。

“父皇!”朱高煦在行馆外刚下了马,还未及进院就大声呼唤。进得室内,更是扑通跪倒在地,连磕了三个响头。

朱棣靠在榻上,半眯着眼睛,此时直起身说道:“是煦儿来了!”

朱高煦伏在地上:“煦儿恭喜父皇旗开得胜,煦儿没能跟在父皇身边鞍前马后地侍候,真是愧为人子!”

朱棣看着跪在地上的朱高煦,叹了口气:“起来,成什么样子?”

朱高煦这才站起身,坐在下首。

“朕知道你心里想些什么,你从小好武,勇猛善战,几个皇子中最似朕,朕也是最看重你,只是你要知道,有些东西,朕给不了你,你也不要觊觎!”说到此,朱棣目光如炬,直射向朱高煦:“这一次出征没有带上你,你觉得委屈,可是朕只能如此!”

朱高煦抬起头,他倔强地望着朱棣:“父皇,孩儿从来没有想过要得到什么,要去争什么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孩子只是希望能跟在父皇身边,替父皇分忧!”

朱棣盯着他,从头看到脚:“很好,记住你今日所说的话!”

“父皇!”朱高煦腾地站起身,眼中神色犹如受伤之兽:“为什么?为什么?当初母后就是如此,而今,父皇也是如此?煦儿何错之有?只是因为我比大哥健全,只是因为我有战功,就要受到如此遭忌吗?既如此,煦儿倒不如立时断了胳膊、断了腿,也好让众人放心!”

“你!”朱棣一拳砸在案上:“滚出去!”

朱高煦强忍着心头之火,依旧行礼,随后退下。

临城行馆东侧上房内。

权妃福姬泡在浴桶中,神情有些恍惚。

随侍的只有贴身侍女吕儿,吕儿满面忧心:“娘娘,如今还没有决定吗?”

权妃默不作声,她想起了临行前的那个晚上,他对自己的嘱托和命令。

为什么要听他的?不能不听吗?权妃将头埋在臂弯中,让自己的脸浸在水中,这样,别人就看不到她的泪水。

“娘娘!”吕儿还待再劝。

而权妃仿佛已经打定主意,她站起身,吕儿立即拿起浴巾为她擦拭,换好衣服,权妃回首一笑,“去,为我冲一碗胡桃茶来!”

“是!”吕儿脸上漾着欣喜,步子轻盈,欢快地闪身出去。

夜色沉沉,一曲箫音如泣如诉,引着朱棣走入东院,侍女们立即叩拜。

朱棣一挥手,侍女随即纷纷退下。

朱棣推门而入,权妃背对着她,一头乌黑的秀发如瀑布般垂下。只穿了一件雪绸的里衣,尽显玲珑的体态,朱棣进屋,她仿佛浑然不知,依旧专注地吹箫。

朱棣一把将她扯在怀里,捏起她的下颌,逼她与自己直视,这一次她没有躲闪,径直的对上自己的眼。

朱棣在那里面看到了矛盾,看到了挣扎和犹豫。

这些情绪激起了他的兴致,如饿虎扑食一般,将她按在床上,伸手就去扯她的里衣。她紧紧地攥着胸前的衣带,那神情犹如第一个晚上时的紧张与拒绝。

朱棣有些迟疑,他微微皱起眉头:“松手!”

她没有松手。

朱棣仿佛有些恼了,一把扳过她的手,紧紧按在床头,猛地扯开衣带,薄薄的里衣瞬间被撕成飞絮,片片飘落在地上。

就像领军作战、冲锋在前一样,权妃今晚的拒绝与挣扎更激起了他的斗志与血腥,他孤军深入,攻城掠地,肆意而残忍,只杀得敌人苦苦哀求,仍不放手,直到最后她在他的身下昏了过去,他才停息。

站起身,穿好衣服,朱棣向外走去,身后传来低低的抽泣,权妃如同落花般柔软,她低声问道:“陛下,你喜欢福姬吗?”

朱棣没有回答。

“陛下,你会记住福姬吗?”权妃已然泣不成声。

朱棣并没有转身,而是推开门,向外走去。

只听身后“咣当”一声,仿佛杯盏掉在地上的声音。

他轻哼一声,唇边露出一丝轻蔑,头也不回,向外走去。

而从厢房跑出来的侍女吕儿匆匆进入房内,看到地上杯碗的碎片,脸上一喜:“娘娘,可是喝了?”

福姬点了点头,随即扑在床上,失声痛哭。

“喝了就好,终于可以放心了!”吕儿将碎片收走,悄悄退了出去,并带上了门。

第二天清晨,朱棣带着朱瞻基正准备在城中四处走走,只听东院一片混乱,哭声一片,刚要唤人去查,内侍总管马云已然跑了过来,面色十分难看:“陛下,陛下!”

“慌什么?你是那种没经历过事的人吗?”朱棣低声训斥。

马云立即跪在地上叩首如捣蒜:“权妃娘娘,权妃娘娘过世了!”

“什么?”就是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朱棣也暗自吃了一惊,回想到昨夜权妃的种种反常,立即闪过一个念头。

“太医过去了?”

“是,随行太医都过去了,已然,已然没救了!”

“陛下,陛下,说是急症,陛下,保重龙体,请陛下留步!”马云见朱棣已然迈步向东院走去,立即大惊失色:“快,拦住陛下,拦住陛下!”

御前侍卫立即一字排开,形成一道人墙挡在朱棣面前。

朱棣停了步子,回过头盯着马云:“人,你看见了!”

“是!”马云点了点头。

朱棣心中已然有数,一脚踹开挡在前面的侍卫,几步就进了东院,一进室内,就看到厅里跪着两名太医,再往里走,就看见床上的福姬,与跪在床前的吕儿。

福姬面色如常,看不出一点儿异样,朱棣将手放在她鼻子下面,确信已然没了呼吸。

吕儿突然双手捧着那只玉箫,哭诉道:“万岁,这是娘娘留给万岁的!”

朱棣接过玉箫,神情有些漠然:“她临走的时候说什么?”

“娘娘说,谢陛下厚爱!请陛下保重!”吕儿深深低垂着头,如泣如诉。

朱棣紧握双拳,只说道:“很好!”

三日后,朱棣下旨,将权妃葬在临城峄县郊外的一处山清水秀之地,并命令当地百姓出役看守坟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