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日边红杏倚云栽
第二十一章荷包
若微从咸宁公主处返回静雅轩,一进屋就看到紫烟一脸喜气的迎了上来:“姑娘,快来,看看这个荷包,好看吗?”
若微拿过来一看:“好精致的荷包!”
看得出来,这件荷包从纹样、绣工到配线、布色,都是经过精心构思的,不是常见的方形、圆形。居然是书卷形,而且荷包上配有系带,编出百结。百结上还饰有料珠、流苏等。
而针法也是极有难度的钩锈、锁绣、绾绣、套绣、挑绣等穿插并用,花上叠花,绣中套绣,小小荷包却精美绝伦,让人爱不释手。
抚着这荷包,看着那图形,若微有些意外:“王维的《江干雪霁图》?”
在家的时候,那个才女娘亲教自己作画的时候,自己不爱花鸟鱼虫,偏偏对写意的山水画情有独钟,尤其最爱王维的《雪溪图》和这幅《江干雪霁图》,这幅画裁构淳秀,出韵幽淡,泼墨山水,笔迹精爽。
自己临了足足有三年,才方有些样子,所以好生奇怪,拉着紫烟问道:“这是?”
“小姐,奴婢照着小姐临的画,先描了样子,然后才一针一线绣上去的!”紫烟满心欢喜,从若微脸上的神情,她就知道她的评价,一个字“赞!”
若微仔细端详手上的荷包,惟妙惟肖,栩栩如生。荷包用的是素净的藏蓝色,上面用墨绿色和褐色的线绣的雪霁图,从来没有想到针线还可以将这冷僻、孤傲、高洁之雪景展现得如此淋漓尽致。
荷包上系着彩带百结,下连水银豆丝流苏坠,不似一般的红绸绿锦那般媚俗,只觉得不是一件普通的饰品,倒似一件精致的藏品。
“小姐,喜欢吗?”紫烟眼巴巴追着问,脸上尽是一派期待之色。
若微不觉莞尔,拉着紫烟转了好几个圈:“好姐姐,不年不节的,怎么想起来送我礼物了,这样的精巧玲珑,我都不舍得使呢!”
“小姐!”紫烟立即甩开手,撅起嘴来:“小姐真是的,想想过几日是什么日子?我真是白白替你操了这份心!”
“什么日子?”若微莫名其妙。
“二月初九是咱们皇长孙的生辰!”紫烟叹了口气:“看你的样子定是没有准备礼物,我这才琢磨着,拿你临的画当样子,做了这个荷包,由你亲手送给长孙殿下,如此既缓和了关系,又表了心意,两全齐美,好不好?”
“我又没有做错事,为什么要先低头?”若微走到边上,拿起琵琶随意弹了起来。
“小姐,小姐,你听我说!”紫烟急着就上来拉扯。
若微只好说道:“你说你的,我弹我的,好几日没弹,手生得很!”
紫烟气得直跺脚,冲外面看了看,这才凑近了,压低声音说:“小姐,这里不是在咱们孙府,长孙殿下也不是咱们继宗少爷,您可想清楚了,这样僵持下去,吃亏的终是咱们自己!”
“吃亏的终是自己!”细细思量这话里的意思,若微暗自烦恼。
索性丢下琵琶,来到书案前。
紫烟不知若微何意,只得站在一旁为其研磨。
若微提起笔,边写边念:“苍术、川芎、当归、白芷、甘松、羌活……”
写好之后,递给紫烟:“去把这个方子交给湘汀,让她去领回来。”
“小姐?做什么?你不舒服了吗?”紫烟立即紧张起来,伸出手摸了摸若微的额头。
“我没事。”若微想想就觉得憋气,没好气地说:“你做好了荷包,总不能空空的呀,为了配你这精美的荷包,咱们不能用宫里寻常的香,咱们用这些药材自己兑制而成的香料,不仅芳香沁人心脾。还可以祛秽化浊,熏蚊虫,防病保健,如此才合了你的意,如了你的愿!”
“呵呵,好好好,小姐说什么是什么,紫烟都依你!”紫烟兴高采烈,欢天喜地地走出房去。
若微摇了摇头,提起笔一挥而就,一个憨态少女的形象就跃然出现在纸上,她故意把她画得胖胖的,想了想,又在画上提了几句歪诗:“六岁学针线,八岁进绣房,进了绣房绣鸳鸯,百样故事都绣上,小姐不急丫头急,枉费苦心做嫁衣。”
想想又觉得不妥,于是又拿笔将嫁衣两个字勾掉,然后把笔一摔,往床上一躺,倒头就睡。
终于到了二月初九这一天。
本来即使是皇太子朱高炽,对于自己的生辰都一向低调,只在东宫与妃嫔侍妾儿女们小贺一番。而这一次,面对皇长孙朱瞻基的生日,朱棣特意颁旨,刻意要大大操办,而刚刚迁居翊坤宫掌握六宫权柄的权妃,更是踌躇满志,要把这次的宴会办得出色风光,所以才搞的声势如此浩大。
一早起来,朱瞻基换上新衣,带着随侍内监小善子、来喜等人,来到东宫给太子妃请安。
太子妃张妍看着长子瞻基一年大似一年,更加英俊潇洒,风度翩翩,心中自然十分开心。
于是请出太子朱高炽领着瞻基一起用早膳。
太子朱高炽看着瞻基又看看太子妃,眼睛向殿内一望,看似随意地问着:“若微丫头呢,今儿是你的好日子,她应该一早就跑过来了,怎么还不见踪影?”
瞻基脸一红,低头不语,只默默吃着面前那碗长寿面。
太子妃心知肚明,却也不言语。
太子朱高炽好生奇怪,对着殿内随侍的太监吩咐:“去,把那个丫头给本王找来!”
“是!”
不多时,殿外响起一阵银铃般的声音:“若微求见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
“宣!”
立时,一个俏丽身影闪进殿内,把众人都晃到了。今日的若微显然是精心装扮过的,秀发挽了个简单的飞月髻,双耳边都垂着一缕青丝,身后的青丝也自然的披散着,斜挽起的那小小的髻像是一轮弯月般,很是特别,发上没有复杂的饰品,只别了一枝绯红钿花宫纱绢花。
上身穿的是绯红色的短衣,下面配了条同色的百褶裙,外配一件金纱罩衣,使那绯红色看起来有些朦胧,不那么夺目和耀眼,却反而增添了一抹迤逦之色。
小小的珍珠流苏耳坠,耳际生辉更衬托得一张娇颜流光动人。
薄施粉黛,似笑还羞,美得让人难以移目。
朱高炽不由哈哈大笑,笑得众人莫名其妙。
“我说这丫头今日怎么迟了,原来是费心打扮去了!”朱高炽心情大好,对于若微他是由衷的喜欢:“若微,用过早膳了吗?”
若微点了点头。
而朱瞻基此时却一反常态,目不斜视,看也不看若微,仍旧认真的对付着面前的那碗面。
太子妃张氏站起身,拉着若微坐在朱瞻基的身边:“一会儿各宫会有人来拜见献礼,若微就在此处陪着,晚些时候,与本宫和殿下同去翊坤宫领宴!”
若微乖巧地点了点头。
用完早膳,太子照常去文渊阁议事。
太子妃与慧珠在寝宫商议回赠贺礼之事,就把朱瞻基和若微晾在太子宫的东暖阁里。
除了不时有宫女太监上茶点,递净手的帕子以外,整个东暖阁寂静极了,二人还是相对无言。
过了好半晌,念及如今是身在东宫,一言一行必有人回奏给太子妃,故还是自己大方些好,于是若微这才换上一张笑脸,走到朱瞻基面前,微微一个福礼:“恭祝长孙殿下寿诞万福,愿殿下年年如意,岁岁金安!”
朱瞻基本来还在努力绷着,看她一派天真,一脸欢颜,终是无奈,狠狠瞪了她一眼:“我当你以后都不理我了!”
若微扑哧一笑:“小女不敢!”
朱瞻基看她作态极尽夸张,一片娇憨,终于前嫌尽释,不由也笑了,伸出手:“拿来!”
“什么?”若微止了笑,歪着头,睁着一双大眼睛,仿佛有多疑惑似的。
“礼物!”朱瞻基面上一红,仍是故作严肃:“送我的礼物呢?”
“啊?”若微以手掩面,好似极其惊惶:“长孙殿下,小女没有准备礼物,小女寄居宫中,身无长物,实在无力备下什么礼物,就算备了,也是粗鄙至极,殿下怎能入目?”
“真的没有?”朱瞻基似乎不信。
若微伸开双手在他面前轻盈地转了两个圈,衣带飘飘,朱瞻基有些微眩。
“看清了,真的没有?”若微忍着笑,一脸歉意。
朱瞻基一把拉过若微,伸手在她耳边一触,若微如同被火拂过一样,立即跳开,用手捂着自己的耳朵。而一摸之下,才发觉异样。
朱瞻基伸开手,她的一只珍珠耳坠子正在他手中。
“还我!”若微上来就抢,朱瞻基伸出一只手相阻,而另外那只手又将耳坠子揣入怀中,正襟而立:“小姐,你不会到本王怀中来取吧?”
“哼!”若微气得直跺脚:“干嘛抢我耳坠子?你又不能带!”
“我是不能带,先存在我这儿,等你拿礼物来换!”朱瞻基微微一笑,重新坐在椅子上,神清气定地端起茶来,慢慢品味。
“哼!”若微气极,一把又拽下另外一只耳坠子,扔了过去:“都给你!”
“好!”瞻基立即拾起,也揣在怀中:“还是妹妹想的周到,如此,刚好凑成一双儿!”
“什么凑成一双儿?”不见其人,先闻其声。
当此人进来的时候,若微抬眼一看,不由惊在当场。
只见瞻基拱手行礼:“外祖母!”
原来正是彭城伯夫人。
若微这才明白过来,方欲拜见,一把就被她拦下:“好孩子,你还认得我吗?”
若微点了点头,正是那年与继宗偷偷跑出去,在山上偶遇的那名贵妇。
彭城伯夫人一阵爽快的笑声:“好孩子,当日你助我马车脱困,今日我助你平地青云、备主东宫,你可要谢我?”
若微这才明白,忽然间从天而降的一道旨意将自己召入宫中,今日这主不主、奴不奴的尴尬境遇,原来竟然是拜她所赐,心中虽怨恨她多事,而此时又不得不掩藏住内心的真实想法,仍是笑意吟吟,深深福礼:“本当重谢,只是如今身边一切都得之于太子妃,所以唯有福礼相谢,只盼日后能有机会报偿夫人的大恩!”
“哈哈,不急,不急!”彭城伯夫人看着瞻基与若微,一双金童玉女,碧玉无双,只觉得自己无比英明,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喜不自胜。
第二十二章舞意
翊坤宫内一派喜气。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后宫之中换了主人,也是一样。
昔日王贵妃掌权,所办宴会,中规中矩,隆重华贵,却缺少新意。
而如今换作权妃,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众人入席之后,看着殿内的摆设与桌上的菜色,均有些吃惊,面面相视之下都不得究竟,而作为主人的权妃与万岁朱棣终于姗姗来迟,陛下升座,众妃嫔及亲王贵戚又是一番叩首跪拜。
当大殿重新归于安静之时,众人均将目光投向了龙座。
朱棣果然开口相问:“爱妃,今日宴会,无歌舞助兴也就罢了,怎么这桌上连酒也没有?”
权妃朱唇微微上扬,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容,双手击掌,轻拍两下。
这时一排身穿朝鲜艳丽华贵舞裙的女子们在乐曲声中款款走来,当中一人肩挎长鼓,右手持鼓鞭,边跳边敲鼓,身、鼓、神、形融为一体,鼓声由慢板起拍,节奏逐渐加快。
鼓声轻灵、时缓时急、彩衣飞旋、香扇鬓影、伽倻浅唱。
在座众人,都觉得十分新奇好看,一时间赞声一片。
而曲至,突然戛然而止。
众人来不及惊讶,转瞬间刚刚退下的舞者又重新来到殿上,只是她们每人头上都多了一样东西。
居然是陶罐。
那些女子舞姿翩翩,虽然头上都顶着大大的罐子,然而仍跳得轻松优美,典雅奔放,时而踏波前行,时而碧海舀水,时而玉指弹珠,只看得人眼花瞭乱。
而此时权妃也走下高台,置身殿中,接过侍女手中的一个陶罐,在乐声中展着曼妙的舞姿,仿佛一片轻羽飘落至朱棣跟前,自头上拿下陶罐,稍一倾斜,罐中之物缓缓落入杯中,然后双手举杯呈给朱棣。
朱棣略有意外,然而接过来便一饮而尽,随即一阵大笑,称赞不已。
而其他舞者都像权妃那般在乐声中,以顶上之陶罐为在座诸位斟满桌上的杯盏,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陶罐中盛的是酒。
这样的开场,这样的巧思,任谁再不服气,再嫉妒,也终是要忍下。
因为这样的安排,已经让天子龙颜大展,笑意连连,这就足够了。
朱棣笑过之后,不由赞赏道:“福姬真是巧思,想不到今日瞻基的生辰,你能如此费心安排,朕定要好好奖赏才是!”
权妃对上朱棣的眼眸,含笑而答:“臣妾不要陛下的赏!”
“哦?”朱棣微微一顿之后,恍然明白了:“你是要瞻基来谢?”
权妃笑而不语。
若微冲朱瞻基招了招手,瞻基的脸往她身边凑了凑,若微耳语一番,瞻基一脸狐疑,似信非信。
权妃开口说道:“臣妾听闻皇长孙一向博学聪颖,敏而好学,臣妾有意相考,不知陛下允是不允?”
“哦?”朱棣心道,你哪里是想考皇长孙,明明是想展示自己的才华,也罢,就如了你愿,随即说道:“以何为题?”
权妃指着那些舞伎:“想请问皇长孙刚才这歌舞名为何?源于何?”
“这倒有意思得很!”朱棣冲着东边上首边的座席招了招手:“基儿,快来,你知道与否?快快答来!”
朱瞻基起身出列,恭敬行礼,随说道:“回皇爷爷,回贤妃娘娘,第一支舞名为长鼓舞,亦名杖鼓舞,是朝鲜国民间的农乐舞,每逢丰收,百姓们都齐聚在一起,载歌载舞,庆祝上天又赐给他们一个好年景。”
“原来如此!”
众妃开始小声议论。
“原来是她们国家田间地头的节目,居然还给搬到咱们大明宫中来了”
“就是!”
权妃脸色微微有变,而朱瞻基仿佛充耳不闻,继续说道:“这第二支舞名为‘顶水舞’,顶水舞是因舞者头顶水罐起舞而得名。此舞源于……”朱瞻基微微一顿后,方才说道,“朝鲜族妇女习惯用头部顶着器物行走,在插秧、锄草季节,妇女们常头顶水罐将饮水或米酒等,送至田间地头。后来才广泛流传开来!”
“啊,原来她们朝鲜女人都是顶着罐子走路呀!”
“呵呵!”
权妃脸上已然笑意全收,她眼波一扫,着着殿内芸芸众人,又收回目光只盯着朱瞻基:“皇长孙殿下果然出众,连我朝鲜的民俗也如此熟悉,看来福姬真是班门弄斧了!”
朱瞻基立即拱手说道:“贤妃娘娘一片苦心,瞻基已然悟出,两支舞曲虽为朝鲜民间之乐,但是舞蹈优美、刚柔相兼,充分展现了朝鲜民族柔中带刚,文而不弱,雅而不俗的民族性格。况且其一为庆丰收之舞,其二为彰显妇人之勤劳美德,贤妃娘娘是教导瞻基不忘记天下万民之生计,以民为先,瞻基明白了,感激不尽!”
朱棣看着朱瞻基,心中喜欢的不得了,当初自己在册立太子时犹豫再三,一直觉得身形肥胖迂腐迟钝的长子朱高炽不是太子的最佳人选,怎奈众臣来劝,不看长子,还可以看长孙,是的,瞻基,果然是深得朕心呀。
一番话,不仅回护了贤妃,更提点了在场众人。
妙哉。
权妃果然脸上又有了笑意:“此情此景,只想起一句诗‘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陛下,皇长孙果然了得!”
朱棣抚须而笑,频频点头:“来,众卿同饮此杯!”
于是众人手执杯盏,同饮同贺。
曲音绕梁。
若微与朱瞻基相视一笑,朱瞻基小声说着:“多谢了!”
若微把头扭向一边,突然之间发现一道探究的目光正直对着自己射来,那是汉王朱高煦。
她微微一愣,随即一个公式化的笑容呈献,谁知那汉王理也不理,竟自把头又转向别处。
她好奇怪,心想,那你看我做什么?
今日的宴席也与往日不同,少了些传统的徒有美名却不满口腹之欲的菜品,而是添了好几样具有朝鲜特色的菜肴。
每上一道菜,宫女们就会一一报出菜名和做法。
木桶飘香鸡、锦绣凤尾虾、红蛤烩、鳆鱼炒和山药鹌子等几道辅菜上齐后,就是令人啧啧称奇的“神仙炉”和“石锅炖”。
“神仙锅?”朱棣听到这道菜名的时候,表现得饶有兴趣,权妃轻启朱唇细细解释:“就是用肉、鱼、青菜、蘑菇和各式滋补药材炖煮而成的火锅,常常服用,可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呢!”
而众人都被接下来呈上的这道菜的容器所吸引,因为这道菜的容器是韩国典型的石锅,上桌之后热气腾腾、肉香扑鼻,可根据个人口味边吃肉,边加盐、胡椒粉和辣酱等佐料。
权妃舀了一小碗石锅中的炖品,递给朱棣:“陛下尝尝,这是我们朝鲜的传统参鸡汤,精选松林中的子鸡,在汤中加入人参、黄芪、天弓、大蒜、银杏、生姜、甘草等配料后长时间炖煮至熟。看看与平日所喝的鸡汤有无不同?”
朱棣笑着从之。
而宴席中的妃嫔女眷们显然对那些精致的各种紫菜包饭,五颜六色的可爱的糕饼更感兴趣。
太子这一桌的几位嫔妾对这些糕点赞不绝口,若微拿眼偷偷望去,整个大殿上的人仿佛都沉浸在这美食的品尝中,忘记了昔日的敌对与妒忌,而今日的宴席上分明少了一人,那就是王贵妃,若微不禁心道,多亏她没来,要不然,亲眼得见今日情形,再怎么淡泊贤惠恐怕也会是如坐针毡。
太子妃的次子二皇孙朱瞻墉和幼子朱瞻峻正紧紧盯着新呈上的花样烤串,那神情极专注,随侍太监立即给他们递到手中,这是用黄瓜、胡萝卜、桔梗、蘑菇和鸡蛋、肉块等各色食品为材料烤成的烧烤串。
若微只顾看来看去,忽觉得瞻基轻轻碰了一下她,随即伸手举着一串花样串递给她,轻声问着:“别人都在用心的吃,唯有你在用心的看,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若微压低声音说道:“我在想,不知道贵妃娘娘这会子有没有用膳?”
朱瞻基听了,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而不远处的太子妃闻听此言,不由得抬起头冲着若微举目望去,那眼神儿很是复杂,心中暗想,这若微究竟是有心还是无心呢,一时间有些恍惚,直到太子侧妃郭氏与自己说话,这才收了心思,与她对答。
主菜与配菜上完,最后呈上的是一种放置在白瓷容器里的粉红色的汤水。
朱瞻基初品之下,只觉得味道怪怪的,他微微侧首,看着若微,只见她慢慢品味,那神情好像在饮什么人间极品美味似的,于是不免奇怪。
自己又品了一口,还是觉得不好喝。
而二皇孙朱瞻墉则干脆一口吐在漱口盅里,说道:“天哪,这是什么?漱口水吗?怎的如此怪味?”
不仅是他,众人都是如此感觉。
第二十三章献丑
若微小声地对朱瞻基说:“这就是她们朝鲜国的‘五味子茶,包含了咸、淡、苦、甜、酸五种滋味,是调和阴阳、解除疲劳的汤水,看来权妃娘娘准备今日宴会还真是大费苦心呢,既要好吃,又要好看,还要有药理和意义,真是难得!”
“若微,你怎么对她们的饮食民俗如此熟悉?”朱瞻墉听到若微的话,扯着大嗓门隔着桌子就问开了。
太子妃立即出言制止:“瞻墉,食不言,你又忘记了!”
朱瞻墉环视整个翊坤宫大殿,咧嘴一笑:“母妃,大家都在言呢!”
太子妃还待再训,太子则开口相劝:“本就是孩子们的节日,由他们去吧!”
而位于高台之上的朱棣显然吃的十分尽兴,看看殿内中人,又看看身边爱妃,于是说道:“酒过三巡,总觉得还缺些什么,爱妃可还安排了什么节目?”
权妃微微一笑:“陛下真是贪心,福姬为了今日宴会足足忙了月余,现在连口汤还没喝上呢,剩下的曲目吗,如果陛下相允,福姬倒是有一个有趣的点子!”
“哦?”朱棣立即来了兴致:“尽管说来听听!”
权妃环视众人:“就命刚刚那个舞伎,以红绸蒙面,击鼓传花,鼓音停时,花在何人手中,由何人献艺,岂不有趣?”
“好啊,这个听起来倒还新鲜有趣!”朱棣极为赞赏。
于是鼓手上前,以红绸蒙面,又有人取来花枝一柄,鼓音起而花枝传,只是众人心思各有差异,想露脸逞强的,会在手里多停顿一下,想要沉寂怕出头的,就像拿到一个烫手的山芋那样,急急地扔给下家。
而不偏不倚,第一次鼓点停息的时候,这花枝正好落在汉王朱高煦手中。
浓眉大眼,阔面重颐,身材雄伟的汉王站起身,面对众人,一脸的坚毅,黝黑的肤色与棱角分明的五官,显露出他铮铮的铁骨,从小经风沐雨,被朱棣带在身边,在军中历练的他自然比寻常的皇子显得气宇轩昂,威风八面。
若微看得有些痴了,不经意间被瞻基轻轻踢了一脚,她才回过神儿。
“不知汉王为咱们表演什么惊人技艺?”权妃还未出声,坐在下首一众妃嫔中的一位朝鲜美人李昭仪先开口了。
朱高煦看也未看,只是对着朱棣回奏:“父皇,既然今日是为了庆祝瞻基的生辰,那么高煦就来一段少林拳脚,望瞻基日后勤习武,得以健体强身,文治武功俱全!”
这话在旁人耳中分明是一段好话,然而在太子妃看来,不过是公开的叫嚣,太子的蠢笨与缺陷大家都心知肚明,不仅太子妃,就是侧妃郭氏、谭选侍等太子滕妾也相互交换了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儿。
而龙座之上的朱棣恍然不闻,只说道:“去吧,今日喜庆,就容你显露一回!”
朱高煦对着殿中那击鼓的舞伎吩咐:“请再奏一曲!”
“是!”舞伎恭顺回应。
随即鼓声响起,朱高煦将一套少林拳施展开来。
只见他步法进低退高,轻灵稳固,虚实兼用,刚柔相济,时而乘势飞击,出手虎虎生威。
正所谓:秀如猫,抖如虎,行如龙,动如闪,声如雷。
拳随鼓声,于处乍歇。
朱棣不由大加赞赏:“好!”
权妃歪倚着头,浅浅一笑:“好在哪里?臣妾只觉得眼花瞭乱,看不出好坏来!”
“哈哈!”朱棣一阵大笑,扯过权妃的手,说道:“煦儿这套拳打得极好,心与意﹑意与气、气与力形成内外一体,更有迅雷不急掩耳之势。已经练得炉火纯青了!”
“哦,原来如此!”权妃仿佛恍然大悟。
太子侧妃郭氏小声嘀咕了一句:“好作态,好个两相帮衬!”
太子妃立即杏眼圆睁,向她瞪了一眼,而太子更是一阵猛烈的咳嗽,以期掩饰。
朱高煦却冲着他们走了过来:“皇兄,无恙吧?”
太子朱高炽连连摆手:“无碍,无碍,这茶饮的急了些!”
朱棣将一切尽收眼底。
权妃轻轻击掌,随即鼓点又起。
这一次,是落在太子手上,而太子妃眼急手快,在鼓音停息的那一瞬便出手将花枝抢了过来。
旁人没有看清,而这一桌上的朱瞻基、朱瞻墉还有若微,自然是看的真切。
“原来是落入太子妃手中,素闻太子妃一向才艺双绝,不知太子妃要展哪项?”权妃笑意更浓,眼盯着的不是太子妃,倒是若微。
“福姬,休要胡闹,太子妃一向端庄,朕看,还是命人代了吧!”出乎意外的,居然是朱棣出言解围,权妃与众人都没有料到。
太子妃张妍盯着眼中的花枝,面上极为清冷,起身出列,回奏道:“谢父皇回护,只是这游戏也要遵从规则,臣媳虽不才,也甘愿献丑。今日宴会,权妃娘娘煞费苦心,臣媳感谢万分,愿以纸笔相谢!”
“哦,太子妃擅长丹青,也好,内侍,笔墨伺候!”朱棣吩咐着,一眼扫去,又看到若微,她阴沉着一张小脸,眉头紧皱,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于是心中一动,随又说道:“若微丫头!”
“若微在!”若微立即起身跪在殿中。
“太子妃绘画,你以乐声相辅吧!”看似随意,却绝无回旋余地。
若微只好应允,口中谢恩,微一思忖,便命乐人抬上一把七弦琴。
十指尖尖,纤细柔弱,轻拨琴弦,随即传出优雅动听的琴声。
太子妃双手执笔,凝神思量,心中宽慰,好个丫头,弹的正是《秋水》,琴音中正醇和,高旷空澈,余韵激响,仿佛道心。
太子妃当下便有了主意,双管齐下,有如神助。
一曲终了,众人恍然不觉,片刻之后,才响起寥寥掌声,抬头一望,这击掌之人正是龙椅上的天子。
这边曲终,那边太子妃刚好罢笔,将画卷交由内侍呈天子御览。
朱棣举目一望,自己虽然是行武初身,但是此幅画他却是分明看懂了。
“笔简而意繁,笔下扫尽尘嚣,墨淡而神清,墨中恰存贞洁,静穆安详,臻于化境。不论意思,单就这画功就是佳作。”朱棣笑而称许:“此画裱好后就置于这翊坤宫正殿!”
太子妃张妍当即叩首谢恩,而心中分明有些不安。
权妃指着画,一脸的好奇:“陛下,福姬不懂得画,可否向太子妃当面讨教?”
朱棣面上微微一变:“爱妃不懂画,却是精通音律的,怎的连若微弹的这首曲子也没听出来?”
权妃面上微窘,遂转而望着若微:“若微,那就由你为本宫解疑好了!”
今日的福姬,在若微看来,如此陌生,她心中一沉,看了看太子妃,才近前回话:“回禀贤妃娘娘,若微刚刚所弹奏之曲,名为《秋水》。说的是伯牙擅琴,一次他乘船外出,时值中秋之夜,偶遇樵夫钟子期。伯牙每弹一曲,子期都能讲出乐曲的内容、风格和伯牙演奏时的感情。两人通过音乐,互诉衷肠,抒发各自志在高山流水的胸怀,并结拜为兄弟。”
“哦?”权妃一双柳眉微微皱起,仿佛无尽心事被人撩拨。
若微看她如此心情,又想起刚刚汉王的出言羞辱,顾不得许多,又开口说道:“钟子期不过是一位山野村夫,而与圣手伯牙尚能一见如故,互诉衷肠。可见芸芸众生,大千世界,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
整个大殿一片寂静,朱棣俯瞰着殿内众人,目光一一从他们脸上浮过,很好,如此一宴,众人心态尽露无疑,众生丑态,如此也好。他伸手拉过权妃,在她手上轻抚两下,随即起身退下。
“恭送陛下!”众人皆起身行礼。
而后,太子朱高炽第一个站起身,两旁侍从起身相搀却被他推开。
太子妃领着东宫妃嫔及诸皇孙紧跟其后。
然而行至殿门口,朱高炽偏就被高高的门坎绊了一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随后而行的朱高煦手急眼快,立即将朱高炽扶住,而太子妃张妍与太子侧妃郭氏连忙上前扶着朱高炽向外走去。
朱高煦轻叹一声,说了句:“前人蹉跌,后人知警!”
此话道理不错,但是说在此时,分明是对太子朱高炽的嘲笑与轻视。
朱瞻基在后面听到了,立即紧走几步追上朱高煦,朗声说道:“后人之后,更有后人知警。”
朱高煦不由愣住了,这小子分明是话里有话,是在提醒自己“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摇了摇头:“臭小子”!
太子妃回转过后,略显凌厉的目光微微扫来,朱瞻基立即默而不语,只是他稍稍昂起头,身子异常端正,大步向外走去。
那神情中透着的一种不可侵犯的威仪与自信。
若微默默地看着今日宴会上的众生百态,只觉得每个人都是那样的陌生,看似一团和气,实则刀光剑影,实在是无趣得很,她不由在心底长长叹了口气,冷不丁却发现身旁一道灼人的目光向自己射来,不用看也知道是那个汉王,若微只装作不察,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裙摆,紧紧跟在朱瞻基的身后向宫外走去。
第二十四章在劫
四知堂内,朱瞻基坐在书案前,心绪难平。
今日宴席间的风波,看似东宫略胜一筹,汉王并没有得到半分的便宜,可是无疑是再一次打击了太子和整个东宫。当朱瞻基看到父王迈过门坎时那微颤的双腿,被绊之后的踉跄,只觉得心中隐隐作痛,龙子皇孙小小少年心存高远的自尊心被再一次践踏,胸中的怒火无处释放,拿起案上的砚台想也没想就冲着西墙狠狠砸了过去。
“叭”的一声,砚台碎成两半,在雪白的墙上溅起大团的墨色。朱瞻基伏在案上,是的,眼泪悄无声息地流淌下来,有谁知道他心中承载的压力与痛苦呢。
恍惚中,好像有人走进了屋,管他是谁。
朱瞻基头也未抬,只挥了挥手,那意思是下去。
于是,房间里又静静的,没有半点声息。
过了半晌之后,他才抬起头,然而目之所及,竟然是一个俏丽的身影,背对着自己,手拿大号的画笔,蘸着残余的墨汁,就着墙上的墨迹,涂沫着,可她画的是什么?
是马,还是牛?
看着那身形似是牛,可是神态倒像是马,难道牛也能昂首嘶鸣,四蹄腾骧,似欲挣脱缰索吗?
朱瞻基不由走了过去:“画的什么?”
若微头也没抬:“牛呀,自然是牛!”
“为何要画牛呢?”朱瞻基想不明白。
若微转过身,看着他,眼睛黑亮灵动,唇边含笑:“那你呢,为何将砚台摔到墙上?”
“这……”朱瞻基面上微窘,无言以对。
“若微知道,殿下是心里恼恨汉王刻意嘲讽太子,对吧?”若微笑了笑,不等朱瞻基回答,又转回头继续作画。
稍候,这墙上的画就完成了。
只是十分有趣,马耕犁,牛奔蹄。
朱瞻基仿佛明白了。如果将汉王比作宝马良驹,那他的作用也就是在战场上奔驰纵横,到了国泰民安之时,能让战马去犁地吗?
同样,耕地的黄牛,原本就是为了众生之饱腹,而犁千亩实千箱,你若非要将它赶上疆场,那又是何等的结果?
原本不同类,各有所长,何苦要以己之短勉强为之?
好个若微,不仅将墙上的一片狼藉信手涂鸦,成为一幅活灵活现的壁画,还以物相喻,点醒了自己。
而此时从外面跑进来的正是朱瞻墉,他探着脑袋一看:“这是什么?让马去犁地,让牛在战场上驰骋?你们画的是什么乱七八遭的!”
朱瞻基从若微手中接过毛笔,蹲在地上将残砚中最后的一点墨汁蘸满,在若微的画旁,提了四个字:“任重而顺!”
若微看了立即拍手叫好:“殿下好聪明!”
朱瞻基看着她,惭愧不已:“你是在夸自己吧?”
“什么呀?你们都把我都搞糊涂了!”朱瞻墉揉着脑袋,至此也没明白,他二人在说什么。
“瞻墉,刚见你急匆匆的赶来,可是有什么事情?”朱瞻基问道,又随口吩咐外面侍立的小太监将墙根底下的残砚收走。
“刚在母妃宫里,听到一件大事,知道吗,宫宴刚一结束,皇爷爷就给御膳房下令,要削减父王的饮食!”朱瞻墉的表情煞有介事。
“哦?”朱瞻基眉头微拧,不禁与若微对视,果然,太子受辱面上难堪,不仅朱瞻基心中难过,就是皇上朱棣也不是滋味,立即让人削减了太子的饮食,看来是要强令太子减肥了,只是这人到中年再减,何其难也。
“大哥,快想想办法呀,你是知道的,父王的食量,一向是惊人,又无肉不欢,要是像皇爷爷说的那样,一天只供两餐,早餐白粥一碗,晚餐只是白米饭加青菜豆腐,父王肯定没法活了!”说起这点,朱瞻墉比谁都有体会,太子的几个儿子当中只有他最像太子,性子憨实,胃口好,身子胖,太子妃曾经怕他长大以后随了太子,几年前就为他控制饭量,那种挨饿的滋味他比谁都知道,后来还是他哭着哀求太子妃,说自己一不想当太孙,二不想当太子,就是个郡王,大不了也可以不做,只是这饭不能不让吃饱呀,一番话说得太子妃哭笑不得,这才由他去了。
朱瞻基此时也没了主意,唯有声声叹息。
瞻墉拉着若微的袖子,眼巴巴地问道:“小才女,你不是懂医术吗?父王的瘫症都被你治好了,你想个法子,让父王不用禁食,也可瘦下来不就得了!”
“这!”若微的秀眉紧皱在一起,苦着脸托着腮说道:“二皇孙,是有些法子可以瘦身,但是这效果都没有禁食来的直接。皇上这样做,肯定是已然问过太医院了。而且,如果太子殿下有恒心,说不定此次真能瘦下来,这倒是好事一桩。”
“好什么呀!”瞻墉甩开她的袖子,气哼哼地坐在罗汉椅上,抄起香几上的点心往嘴里一塞:“这就叫瘦汉子不知胖汉子饥!唉,我看这宫里,只有我才知道父王的苦。”
瞻基与若微对视一眼,也无可奈何。
然而,一个月后,他们却无端地卷入一场轩然大波中。
这一日,若微刚刚起身,换好衣服,正想着用过早膳之后,去找咸宁公主,没成想这筷子刚刚拿起来,湘汀就满面惊惶地从外面奔了进来:“姑娘,快去太子妃殿!”
“怎么了,你慌什么?”若微还想问个清楚,而湘汀已然唤上紫烟还有静雅轩里的粗使丫头,拉着若微不容分说,就匆匆赶往太子妃的正殿。
这一路上,湘汀都紧绷着脸,一语不发。
若微十分惊讶,因为湘汀一向进退有度,十分稳重,何事能让她如此惊惶呢。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来到太子妃殿。
才一探头,即发现这殿里殿外已然黑压压跪满了人。前排下跪的,正是太子和太子妃,还有朱瞻基,而后面就是几位太子侧妃和小皇孙们,正中宝座上坐的那个人?天呢,居然是皇上,哪有皇上驾临儿媳妇寝殿的?若微更是大惊,看这架势,难道要废太子不成?
若微低着头悄悄进了大殿,找了个最不显眼的地方,也暗自跪下。
不一会儿,殿内殿外都跪满了人。
只听正中宝座之上的朱棣开口了:“都到齐了吗?”
总管太监马云与太子宫的管事太监耳语片刻之后回道:“回万岁爷,太子宫九百三十人全都在此候旨!”
朱棣点了点头,他原本威严的脸上更是铁青阴冷,殿中有胆小的人,双腿开始打颤、上下牙齿紧张的“嘚嘚”地打起架来。
朱棣眼中射出怨恨的光束,就像原本碧空万里,如今却风起云涌,天地变色,乌云密布。他的神色阴冷肃穆,似数九寒风飒然吹过身侧,让人不由自主地打着冷颤。
只是这恨从何而来?
若微不明,她悄悄看了看其他人,全都低着头,大气儿也不敢出。
“昨儿夜里,是谁偷偷给太子送去饭菜的!”朱棣的厉目仿佛扫过在场每一个人。
若微听了,这才长长松了口气,竟然是为了这个。
只是她错了,这在朱棣心中,这绝不是一件小事。
“说!”朱棣闷吼一声。
如响雷击在殿上,震得人心惊肉跳。
半晌没有人答,朱棣面上的神色越来越难看,皇长孙朱瞻基刚要起身相奏,朱棣却冲他招了招手,让他站在自己的身侧。朱棣拉过瞻基,低声说道:“今儿的事,只许你看,不许你开口说上一句!”
至此,东宫人才感觉到事态的严重。
朱棣一向将朱瞻基视为掌上明珠、心肝宝贝,而今天却在朱瞻基开口之前,让他封口,可见就是摆明了此事不许任何人讲情。
时间一点一点儿流逝,朱棣的耐心没了,指着马云说道:“太子宫有几处小厨房?”
马云看了一眼东宫的太监总管。
那人立即伏地磕头:“太子妃、太子侧妃郭娘娘、李选侍处、还有静雅轩孙若微处!”
若微心中暗呼不好。
果然,朱棣说道:“这几处的管事与厨子,都统统拉下去,先重责五十大板,若仍旧无人承认,一直给朕狠狠地打!”
此语一出,立即有人晕了过去。
宫里打板子,是要将下衣脱下,光着身子挨板子的,这几处小厨房都是为得宠的主子烹制美食的地方,因此经手之人都是妙龄的女子,光着身子挨五十板子,不被打死也没脸活了。
立即有负责行刑的太监将这几处的宫人带了出去,东宫管事太监来到若微身边,看了看她身后的紫烟与湘汀:“你们哪个是静雅轩负责烹调的?”
若微想都未想,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你?”管事太监有些意外,若微在宫中虽然没有名号品级,但是她却绝不等同于一般的宫女,所以自然不敢上前拉扯。
“姑娘!”紫烟与湘汀狠狠拉住她,纷纷抢着说是自己。
她们这儿的喧哗自然没有逃过朱棣的龙目,他面色一沉:“若微丫头,你逞什么强!”
若微见天子已经点了自己的名,索性把心一横,起身出列,跪下回话:“回万岁,静雅轩的小厨房,原本就是因为若微好吃,喜欢弄些新鲜的吃食才特意请旨而设的,平日也都是若微在打理,不关他人的事。”
“哼!”朱棣重重的一记闷哼:“好,既然如此,拉出去一并受刑,若是还没有人招供,都给朕打到死为止!”
若微见朱瞻基已然跳了起来,却被朱棣的大手牢牢按着不能动弹,只好抢先说道:“皇上,若微招了,昨夜,是若微给太子殿下送的吃食!”
若微想的很简单,不过是给太子偷偷送去一餐饭,能是杀头的罪名吗?朱棣恼的不过是无人承认罢了,自己认下,也省得闹得东宫上下鸡飞狗跳的,不得安宁。
可是这一次,她大错特错了。
“哦?是你送的?”朱棣的眼神儿宛如刀刃般像是要刺穿她,目不转晴地审视着她,生怕错过她脸上一丝一毫心虚惶恐的神色。
果然,再聪慧不过是个孩子,在他目光的逼视下,她并非如如不动,朱棣心中立即有数了。
“很好,那你说说,你昨日为太子送的是什么饭食?”朱棣龙目微睁,话是问若微的,却把目光投向了朱瞻基。
朱瞻基年纪虽小,但一向稳重有度,深得朱棣的喜爱,然而此时,他一双俊目直愣愣地盯着若微,那眼中竟是毫不掩饰的关切与担心,这神情让朱棣十分不悦,因为朱瞻基是他精心调教出来的,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令他感觉不满的,然而现在,他分明看出,那个小女娃似乎成了这个好皇孙的软肋。
若微没想到天子会问到这个细节,这才慌了神,把目光偷偷投向太子,太子悄悄冲她使着眼色,她皱着眉头看着太子的唇语,任她再聪慧,此时也像热锅上的蚂蚁,想不明白了。
朱棣重重拍案:“朕看你是活腻了,居然敢欺瞒朕!稍后再跟你算账!”说完,朱棣俯视全殿,目光深邃,仿佛在顷刻间就做了一个决定,他把目光投向了马云:“说!”
“是!”马云领着一个小太监走了进来:“圣前照实回话,不许有半句虚言!”
小太监立即伏在地上,叩头不止,哆哆嗦嗦道:“回万岁,奴才昨儿在太子殿下的麟德殿值守,是太子侧妃郭娘娘身边的锦蓉,给殿下送的食盒,送的是鸡烩大丸子一钵,鸭子口蘑馅的包子两笼,还有鹿筋酒炖羊肉一盆……”
“臣妾冤枉!”太子侧妃郭氏立即伏地痛哭:“父皇明鉴,臣妾不知,臣妾真的毫不知情呀”!
朱棣双眉怒横:“朕还没死,你号什么丧?”
吓得郭氏立即封口,可是成串成串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淌下来,妆也花了,人也吓呆了。
朱棣又看着马云。
马云再次回话:“刚刚派人查抄了郭娘娘寝殿后面的小厨房,还有些剩下的菜品,与太子殿中搜出的食盒里的食物一般无二。”
朱棣点了点头:“哪个是锦蓉?”
东宫总管太监立即从外面押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宫女进来,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朱棣指着她大骂道:“好个小贱人,既敢做,为何不敢当?刚刚朕在殿上问话,你为何不回?即使连累众人也缩头不认,好好好,朕原本只想小惩大戒,可是像你这等奸猾之辈,不分曲直,只知媚主的贱人,留你何用?”
此语一出,杀气已起。
然而朱棣的处决却比他脸上的神情要冷酷多了,他稍稍一顿,声音中已经没有了刚刚的愤怒,语气如常,而每个字却如同刀斧:“去,将这贱人拉下去,剃骨抽筋,制成肉泥,就在郭氏的小厨房内,制成包子,再呈给太子食用!”
此语一出,众人立即倒吸了一口凉气。
若微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忘了惊恐,只怔怔地看着朱棣。朱瞻基眉头紧皱,用眼睛狠狠盯着若微,示意她莫要开口。
可是此时,若微完全傻了,她觉得这只是朱棣的气话,不会是真的。
而马云和宫中的侍卫并不像她那样,对他们而言,这就是圣旨,圣旨一下,不管是哭晕过去的郭氏,还是吓傻了的太子,只是公然走过去,双手钳住锦蓉,往外走去。
锦蓉临出门时,一头撞在殿门上,血流涌注,指着朱棣骂道:“你个昏君,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却如此逼迫太子殿下……”
只是两旁的侍卫绝不允许她再开口,一掌击在她的脖颈,她便昏死过去,侍卫们拉着她走出了大殿,地上是一道长长的血印子,看得人触目惊心,很多宫女都吓晕了过去。
朱棣将目光又重新投向郭氏:“你,原本该死,念你此时怀有皇家子嗣,就撤去封号,幽居别院,生产之后再行责罚!”
郭氏浑身发抖,面色惨白,只伏在地上,也忘了谢恩。
若微知道,这事儿还没完,还不知道暴君如何罚自己,天呢,她不会让自己去蒸那锅人肉包子吧,这时才觉得牙齿直响,双腿不能抑制地哆嗦起来。
朱棣盯着她,一方面欣赏她的义气,又恨她存心说谎,想了又想,才开口说道:“孙若微,欺瞒圣驾,只此一项,就可将你全家抄斩,你可知道?”
若微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连忙摇头:“若微知罪,可是若微不知道这罪这么大,求万岁开恩,要杀要剐,要做成包子馅,罚若微一个就好了,千万不要连累若微的家人!”
说着,便叩头如捣蒜,听她声音都有些发颤,朱棣知道这次,这丫头终于知道怕了。
“好,你刚刚说喜欢做饭,就罚你去御膳房当差,专值太子饮食,一个月内,太子如果不能减重八十斤,你就把自己做成包子馅吧!”
若微支着耳朵听着,原本听皇上罚自己去御膳房当差,还挺高兴的,可是听了这后面的话,若微眼睛一翻,立即晕了过去。
第二十五章减负
太子宫内一片狼藉,除了锦蓉以外,侧妃郭氏处的宫女们全被株连,就在太子宫大殿之外的广场上,被扒去衣裳,赤身的挨着板子。
起初还能听到宫女们的求饶与哀号之声,可是不到半盏茶的功夫,这些人连气息都没了,那一声一声打在躯体上的板子,却依旧没有停息。
因为太子禁食一事引起的风波远没有结束,宫中似乎又暗流涌动,朝堂上那些骑墙之派,又开始蠢蠢欲动,汉王似乎又看到了希望。
而这一切,都与若微无关。
如今,她只是被罚到御膳房内的粗使丫头。
除了每日为朱高炽准备两顿饭以外,就是可以被任何人驱使的小丫头。
除了不用劈柴挑水以外,什么活都得干。
每天数不清的杯盏碗碟,等着她洗,坐在水房里,面前是几个大盆和摞成小山般的盘子,玉指纤纤,浸泡在冰冷的水里,拿着抹布将原本油腻腻的盘子重新洗的白净如初,在旁人看来的苦差事,若微却做的很开心,因为每涮完一个盘子,她都拿起来,像照镜子一样照来照去,直到看到自己的影子,才满意的笑笑,再放在干净的盆里。
一天下来,累的腰都直不起来,只能低着头,弯着腰走路。
一面走,还一面想,为什么宫里的人都是低着头的,原本是腰使不上劲呀,低着头胡思乱想的时候,常常会一头撞在宫墙上,所以额头上尽是青紫,鼻子似乎也塌了不少。
晚上回到静雅轩,把鞋子一甩,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什么都不想干,只想昏昏睡去。
朱瞻基手里拿着一个紫玉小瓶,悄悄来到她的门口,紫烟见了忙出来相迎:“殿下!”
“若微妹妹回来了?”朱瞻基问。
“是,刚进屋!”紫烟叹了口气:“姑娘这两天的罪可遭大了!”
朱瞻基点了点头,跟着紫烟走进房中,只见若微斜躺在床上,仿佛已经睡着了。他悄悄坐在她的床边,仔细看着她的脸,已经给御膳房的人使了银子,应该不会有人欺负她,可是那额头上的伤是从哪来的呢?
朱瞻基伸手轻轻拂过她额前的碎发,看着那额上的青紫,心疼不已,而她在睡梦中被人扰了,仿佛十分恼怒,伸手就狠狠拍去,正巧被朱瞻基抓住,只是一握之下,又是心疼神伤,那样一双抚琴弄画的玉手,原本染着花脂的指甲全都折断,如今秃秃的,说不出的难看,十指在水中长时间浸泡,肿得已经不再纤细如玉,而那上面的冻疮,更让人心惊。
朱瞻基轻咬着下唇,从怀里掏出紫玉小瓶,这是上好的药膏,希望能让她的手早些好起来,动作已是轻的不能再轻,小心翼翼地在她的手上涂好药膏,却止不住心中的酸楚。
紫烟与湘汀在边上看了,也是嘘唏不已。
一阵脚步由远而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果然,紫烟与湘汀齐声说道:“二殿下!”
朱瞻墉如同一阵风似地跑了进来,手里拿着两个黑呼呼的皮套子,像是献宝一样:“若微,若微,快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嚷嚷着进了门,才看到朱瞻基也在,又笑道:“大哥,你也在呀?”
若微被吵醒了,正揉着眼睛,却被朱瞻墉一把从床上拉了起来:“快看看!”
“啊,皮套子,你给我做的?”若微大喜过望。
“那是,快试试!”朱瞻墉一脸的得意。
朱瞻基看着他手里的东西,用手轻轻摸了摸,轻柔而富有韧性,若微套在手上,套筒很长,几乎到了腋下,而五指也很粗,轻轻一甩,就往下滑。
朱瞻墉挠了挠头:“你的手怎么这么小,我是比着我的手做的,你说最近手肿了不少,我想应该差不多的!”
“谁像你呀,小熊掌!”若微甩了甩套在手上的套子,满心欢喜。
朱瞻基这才明白,这套子是用水獭皮做的,防水保暖,若微戴上它再去洗碗,就不怕冻手了,心中也十分高兴,重重拍了拍瞻墉:“好个瞻墉,这心思真是灵巧,亏你想的出来!”
朱瞻墉得意洋洋:“那是,不过是从母妃那儿偷来的料子,母妃原本想拿它做双防雪的靴子,要是日后露了馅,兄长还得替小弟担着!”
“啊,偷来的?”瞻基与若微都笑了。
“笑什么笑。别只光顾着笑,说点儿正经事。若微,我刚从父王那儿回来,我看来看去,都觉得父王一点儿没瘦,而且面色红润,气色很好。你这几天给父王吃的什么?要是到了日子,没瘦下八十斤,你打算怎么办?”瞻墉歪着头问。
若微耸了耸肩,一脸无奈。
朱瞻基看着她的神色,突然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难道,你根本没有给父王节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