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心头渴望,掌心不由跟着滚烫,指腹摩挲着她的侧颜,只觉一辈子都没这样犹疑寡断过,她待他这样好,掏心掏肺,明明曾被伤得很痛,明明知道是条不归路,却依然不计前嫌,不顾后果,义无反顾……
许是叫她把心掏出来,她也不会有二话的。
天子春朝日,秋夕月,仲秋之日祭祀完月亮,刘彻领着卫戍出宫秋猎,文武百官请愿跟随,刘彻不耐与他们同玩,另外指了一地,他自己则不用天子仪仗,只借用平阳侯的名义,京郊四处,哪里好玩去哪里,全无顾忌。
先前朝堂上一番作为悉数夭折,百官当他心里憋了火气,又加之毕竟年少,年少,气也盛,虽有微词,谏议几次,天子不听,也就罢了。
挑选的卫戍郎官全是十七八的少年郎,鲜衣怒马,恣意驰骋,所过之处,莫不招摇,小半月的时间过去,郊野的百姓提起平阳侯三个字,真是人憎鬼厌。
想那田地里种着晚稻和菽豆,指望着来年四五月有口粮食,不缺粮食也能换些钱财补贴家用,马蹄踏进去,刚长出的幼苗踩了个稀烂,一两次还成,这‘平阳侯’三五日便带着人出来践踏一回,少华山下成片的田地,几乎没有幸免的。
最后老实巴交的老农人都忍不住下去了,提着锄头撵,纠集苦主状告到了大理寺,朝中谏议大臣和御史大夫看闹得实在荒唐,连续出城,别庄求见天子。
百般劝诫。
天子喜射猎,安分几日,又故态复萌,老臣们再劝诫,他便说要建上林苑,专供射猎,如此便也不叨扰百姓了。
几个老臣被折腾得没了脾气,想着建园林,总比顶着诸侯王的名头在外瞎胡闹强,报到长乐宫,老太后应允后,前朝也就没了声。
阿娇随刘彻住在宫外,她毕竟是重生,又熟读历史,知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喜欢游玩射猎是一,最重要的是建上林苑,借机组建羽林卫,把为太子时招揽的人才安插进各卫戍,所以对他一应荒唐行径,并不多言,只等他目的达成后,才暗中使了钱财,按粮食收成双倍补偿农户的损失,又教他们用空地种一些马齿笕,蒲公英,姜菜等,随便撒种,易活,无需照管,可食用。
阿娇想尽办法,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眼下胡萝卜和甜瓜还没传进来,能利用时节插种的粮食果蔬很少,光是种些野菜,也达不到果腹的目的。
刘彻住郊野别庄,有政务便也送来这里,阿娇听说刘彻给了张骞一大笔财物,百众仆从,让张骞出使西域,知道张骞此去肯定会被扣留在突厥,临行前,便找张骞说话,她想具实以告,但和以往一样,尚未出现的东西,尚未发生的事,她说了,对方完全听不见。
小一个时辰过去,她车轱辘的话说了一堆,张骞什么也听不见,只是看时辰,剑眉渐渐蹙起,神色越发疏离,好像她是豺狼虎豹,避之不及。
“…………”
阿娇只得叮嘱他万事小心,放人离去了。
阿娇本是打算送张骞一程,张骞连连推拒,一句话不肯多说,礼数周全地退下了。
等察觉洛三和洛小八暗中的打量,阿娇才有些发囧地回过神来,眼下张骞只是个年轻的郎官,还不是后人眼中充满传奇色彩的冒险家,探险家,她这样奇怪的态度,万千叮咛,落入旁人眼中,自然奇怪得很。
尤其刘彻最近不知发什么疯,对她看得很紧,每日厮混不说,她单独出去一二个时辰,他都得派人来找,要是她多看谁一眼,那真是捅了马蜂窝,越发的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她身边随侍的侍从,一点点小错处,他便发落了,不到三个月,圆月半月,六安,丽珠这些,一个也没留下,甚至是宁仪,宁小五几个,也被他以各种各样的由头派出宫去,去哪儿她不知道,刘彻只说让她不要担心,没有性命之忧。
她不知刘彻的用意,但知道他绝不会害她,所以虽然心里有气,虽然知道他拦截下了各地的邸报,甚至察觉出他偶尔会给她下迷药,还是隐忍着不发,但最近他越来越过分了,连她每日做什么,出去多久都要管!比在宫里还不自由,在宫里至少她还可以去兰台,石渠阁,天禄阁,未央宫里的藏书她随便查阅,一辈子也未必能读完……
张骞远去的背影越来越模糊,直到完全消失在了驿道尽头,分明是开辟一条新的道路,一片新的天地,她看在眼里,心中却只觉萧索,可能,是替自己萧索吧。
“主母,主上请主母回去用膳。”
张骞出使西域这事说小不小,说大不大,毕竟景帝一朝时,就没有这些花头,到了胶东王这一朝,花头又太多,臣僚们早麻木了,于是也不放在心上。
老臣们对少年天子一干行径,多少是心存不屑的,因为刘彻许了大批的财帛和奴仆,不少江湖闲荡之士自荐上门,但因为路途遥远艰辛,哪怕有妻儿扣在长安,也多有昧下财帛远走高飞的狼心狗肺之徒,刘彻每每听这样的奏报,也常常勃然大怒,但气归气,有人愿意应征,他依然以礼待之,寄予厚望。
这样一件事,你不做,我不做,就没人做了,也就没有张骞出使西域,打通丝绸之路,睁眼看世界的东方传奇了。
“主母,回去罢,主上怕是等急了。”
洛三忍不住催促,实则是担心等下那个妒夫主上寻来,瞧见主母远送其他男子远行,久久不肯离去的一幕,又得闹上一晚,他们也跟着心惊肉跳。
阿娇回去时,恰遇东方朔从书房出来,见了她便过来见礼,“见过皇后,臣听闻皇后下放了庄园的田地,补给被圈建的农人,让他们有好地可种,皇后大义,体恤下民,实乃大汉之福。”
阿娇摇头,“东方先生谬赞了,若非东方先生亲查司农补偿的瘦田,我和阿彻就漏过这件事了,要多谢先生。”
她客气,又不是敷衍的应酬,东方朔眼里奇异地光一闪而过,他为人洒脱,笑道,“听闻皇后平易近人,今日一见,果真不假,连待东方朔都这样慈祥和善。”
阿娇被慈祥两个字逗笑了,连连摆手,待东方朔走后,才慢慢往屋里走。
东方朔在历史上是很出名的,除了是个文学家,还是一个谐星,为人幽默风趣,言语诙谐,刘彻亦认为他是个有趣的人,所以常常留在身边,他心中装有百姓,也有报国之志,只是刘彻一直当他是俳优,没太把他放在心上,所以他一生,并没有做出什么大功绩。
阿娇知晓他其实是个有学之士,心里又装了百姓,不说当什么大官做出什么贡献,放出去做太守,定也能做个好官,进书房见了刘彻,不免提了两句。
这回东方朔像历史上记载的那样,劝诫刘彻体恤百姓,不要圈占百姓的好地建盖上林苑,刘彻也同历史记载的那般,称赞东方朔,赐给他布帛金银,转头照旧修建上林苑。
刘彻让人传膳,这才搁下手里的文简,神色淡淡地问,“听下人说,你与张骞说了一个时辰的话,又送他到了驿馆,张骞为人强力,宽大信人,是个很有气度的英俊男子,你很欣赏他么?”
阿娇没心情包容他莫名其妙的情绪,张骞被扣在突厥,一扣十年,她知晓历史,自然是想帮助他避开祸端,早日归朝,事情办不成,她不可避免地有些挫败,毕竟十年,人的一生,并没有多少个十年,尤其是正当年轻,最重要的这十年。
阿娇不说话,刘彻又想着方才她站在院中,与东方朔相对而立,东方朔不知说了什么,她莞尔一笑,明艳动人,东方朔亦生得好样貌,两人站在一处,看着倒像是一双壁玉人。
刘彻知自己这段时间失态了,却不打算收束,见她不搭理他,只翻着从各处送来的邸报,分明只是请安问好,她也主动询问,工事农庄,可有为难之处。
刘彻拿过竹简扔到一边,“不要一出宫,见了各色有趣的男子,就忘乎所以了,要时刻记得你的身份,不要失了体统。”
阿娇太阳穴突突地跳,手掌握成拳,重重地在案几上拍了一下,暴喝了一声,“刘彻,你来劲了是不是!”
她力道很大,像是忍无可忍,连案桌上的茶杯都跃起来,茶汁溅湿了文简,刘彻看她漂亮的眼眸里都是熊熊燃烧的怒火,知道她是气急了,心头不由一跳,又连她这点脾气也喜欢惦念,便只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紧抿着唇一语不发。
哪有对皇帝发火的,外头侍卫们都候着,多少要给他留点天子的威严,阿娇稍稍平复了下,不打算和他闹,起身甩手要走,她受够了,都说事业失意的男子容易变态,她看刘彻离变态不远了!
“我回宫了,你自己玩,以后别叫我出来打猎了!”
甩出去的袖子却被一把拽住,她整个人跌去了他身上。
下落时阿娇勉力避开,卸了些力道,但还是听见一声骨骼的脆响,是他手臂磕在地上了。
“阿彻!”
阿娇急忙去查看,发觉没脱臼也没断,这才重重拍了下他的手臂,“你是不是疯了。”
刘彻顺势搂住她,喃喃自语,“朕估计真的疯了。”
大概是有些疼,或者是其它什么,他这么瞧着她,颇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阿娇虽然觉得他是活该,自个作的,但心里还是像撒了一把牦牛针,泛起一阵细细密密的疼,不免消了些火气,从他身上坐起来,卷了他的袖子给他看伤。
今日他见臣子,虽不是朝服,却也是正服,宽袍广袖。
手肘破了好大一块皮,鲜血染红了丝白的中衣,不是重伤,看着也触目,阿娇气不过,伸手在他腰侧重重拧了一下,起身去拿药袋子。
她这回下了重手,疼得刘彻差点跳起来,只看她拿了药酒,小心给他处理伤口,紧蹙的黛眉里都是心痛,俊目里又忍不住带了笑意。
阿娇本是要下重力包扎让他长长记性,这会儿看见他的笑容,又下不去狠手了,很快帮他包扎好,苦恼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认输了,“阿彻,你最近怎么了。”
天色渐晚,刘彻拥着她倒去床榻上,一点点吻她,声音含混,“兴许欲求不满罢。”
阿娇被逗笑,又发愁,伸手臂去搂他,希望他心情早点变好罢。
两人昏闹一场,晚膳也错过了,又洗了一回澡,阿娇用完晚膳没多久便觉困顿,只当是欢爱消耗了体力,没一会儿就靠着刘彻沉睡了过去。
刘彻轻轻把人抱到床榻上,等人睡熟,让洛九进来。
阿娇一觉睡到天明,醒来就觉得不对劲,察觉刘彻这个混蛋又给她下迷药,几乎要被他气死,也不跟他打招呼了,收拾东西,自己回宫,承明殿她熟悉的宫婢几乎都不见了,剩下的几乎不听她调令,让搬东西都不敢搬,阿娇自个搬,南平揽着不让。
她还是头一次拿出做皇后的威严,逼着南平和侍从,把她常用的东西,文简全搬回了椒房殿。
南平急匆匆出宫去禀告皇帝,两日后回来,却没再让阿娇搬回承明殿去。
阿娇正带着一个名叫燕姝的小宫女在椒房殿的花园里晒竹简,听南平回话说陛下什么也没说,只摆摆手道随她,不由怔住,“他是不是自己要回来了。”
南平心间忐忑,头埋得也就更低,“陛下住少华山庄,督建上林苑,下两月才回宫。”
阿娇不想见他,听说他两月后才要回宫,心里却不见高兴,反而更低落。
阿娇索性去兰台,搬运了一大批典籍回来,多是各地的地州志,写了个闭关修炼,请勿打扰的牌子挂在宫门前,静下心来查阅。
她回来时承明殿里的宫婢就只剩下燕姝了,椒房殿一个没有,好在她寻常便不爱有人伺候,凡事能自己动手就自己动手,只跟了一个婢女,倒也自在。
过了六七日还是不见刘彻来,偏偏她知道这一年他养精蓄锐,谈不上多忙,又要讲孝道,几乎每两日便回城一次,给太皇太后,皇太后请安,长乐宫处在未央宫以东,虽有些距离,但总不比出城远,但刘彻就是没来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