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尚书殷勤地给郡主夹菜,“陛下罚了我三个月俸禄,我又要靠娘子养活了。”
刘悦薇看了他一眼,“这么多年,难道不是我一直在养你?”
郑尚书哈哈笑,“娘子说的对,我一个吃软饭的,外头人居然还想让我纳妾。这回好了,我跟陛下说了,我要闭门思过,除了上朝,我哪里都不去,在家里陪着娘子。”
刘悦薇轻哼一声,“这还差不多。”
郑颂贤做了二十多年的尚书,六部都被他转了个遍。总是做吏部尚书,未免有权力过大的嫌疑,虽然皇帝很信赖他,他也不想让人骂他是个权臣。
刘悦薇五十五岁那年,郑颂贤又回到了吏部做尚书。
那年风调雨顺,国库丰盈,到了秋天,满京城桂花飘香。
就在大家都准备庆祝中秋佳节的时候,刘悦薇忽然病了,毫无征兆。
早上起来的时候,她还正常吃了早饭,送丈夫儿子去上朝,回来后和儿媳妇商议给二孙子说亲的事情。
等到中午,她忽然说头发昏,大孙媳妇立刻服侍她躺下了。她临睡前还嘱咐孙媳妇,下午要叫她起来,她要给老头子做桂花饼,晚上过节吃。
这一躺下,她就没醒来。
当天,郑颂贤回来的早,听说她一直睡着,亲自到床前来叫,“老婆子。”
这是两口子近来的戏称,她喊他老头子,他叫她老婆子。
床上的人一点动静都没有,郑颂贤吓了一跳,摸了摸她的手,热的,这才放下心来。
他又喊,“娘子。”
刘悦薇睡得很安稳,脸上的表情很安详。
郑颂贤心里一惊,探了一下呼吸,有气儿,他长出了口气。
他继续喊,“薇儿?”
刘悦薇始终没有任何回应,郑颂贤急了起来,伸手把她搂起来,一遍一遍的喊,她始终没有任何动静。
家里人都惊动了,儿子孙子都带着妻儿过来围在床前。
大孙子打发人去叫了太医来,太医诊治后也觉得奇怪,说可能是惊着了,在床前多陪一陪,叫一叫,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醒了。
郑家的中秋节也没过成,郑颂贤把儿孙们都打发走,他一个人在床前守了一夜,一会儿就喊她,刘悦薇却始终没动静。
好在她还能喂得进流食,大孙媳妇第二天早上喂她喝了一小碗稀稀的粥。
郑颂贤让人去给他告假,他继续在床前守着。
刘悦薇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个好长的梦,梦里的前世今生纠缠在一起。一会儿她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整天期待着和三郎在一起,一会儿她是个痛断肝肠的小寡妇,每天看着丈夫的牌位发呆,一会儿她又是那个重生而来的郡主,夫妻恩爱家庭和睦。
她看到了大儿子,那个前半生不太快乐的孩子,一直在努力寻找父亲的踪迹,为父亲报仇,刘悦薇心疼的掉眼泪,傻孩子,爹娘很好,你要好好过日子。
她就这样一直看着,看他报仇,看他释然,看他儿孙满堂,看他走向权力巅峰。
她看到了上辈子抑郁的父亲,看到了那些曾经害过她家人的人都得到了报应,她觉得心里畅快极了。
看完了上辈子,她想醒来,却总感觉自己醒不来。
在她拼命挣扎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袅袅佛音,她仿佛听见了自己前世在佛前祷告的声音,仿佛看见了自己捡佛豆时的虔诚,又仿佛感受到了佛祖的禅音。
有个声音在问她,你因执着而来,如今内心的孽障可已消除?
刘悦薇十分着急,“佛祖,信女自重生而来,从未主动害人,一直在救人,几十年来不敢懈怠,救死扶伤、扶老助弱,求佛祖看在信女虔诚的份上,让信女和家人走完这一生。”
空灵的蝉音又响起,“万事有因有果,你此生富贵,皆因前世之苦。今生修善,望报得来世。然富贵有极,望你珍重。”
刘悦薇继续停留在旋涡里,她醒不来。
她看着郑颂贤守在床前,越来越憔悴,越来越虚弱,她感觉内心如刀搅一般疼痛。她不想要什么富贵,她只想和三郎一起平安到老。
郑颂贤在床前守了十天,第七天的时候,他辞官了,不管皇帝同意不同意,他写了奏折,把管帽一脱就不去了。
众人都听说长乐郡主长睡不起,都以为人可能不行了。老早以前大家还嘀咕长乐郡主善妒,后来人家两口子仍旧恩恩爱爱过了几十年。
到现在,谁不羡慕郑家夫妇情分好。如今长乐郡主成这样,郑尚书怕是熬不住了。
刘悦薇渐渐也瘦了,粥和药水也有些喂不进去了,儿孙们都跪在床前哭,家里把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只等她驾鹤西去。
然而,等到第十天的夜晚,刘悦薇忽然醒了。
郑颂贤有些呆呆的,他看着刘悦薇睁开的双眼,一直没反应过来。
刘悦薇转动了下眼珠子,看了他一眼,“三哥。”
郑颂贤终于回过神来,立刻抱着她嚎啕大哭起来,跟家里的重孙子一样。
等他哭好了,媳妇孙媳妇们都忙碌了起来,洗漱喂饭,把她伺候的妥妥帖帖。
等孩子们都出去了,刘悦薇拉着他的手嘱咐他,“三哥,你别担心,我就是睡了一觉,你怎么不知道爱惜身体。”
郑颂贤抱着她不肯撒手,“我想等你醒来时第一眼能看到我。”
刘悦薇鼻头有些发酸,“三哥,你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郑讼贤嗯了一声,“好,我们一直在一起。”
刘悦薇摸了摸他发间的白发,“三哥,我想回青州。”
郑颂贤点头,“好,我才刚辞了官。咱们回老家,老家的宅子还在呢。”
刘悦薇用脸碰了碰他的脸,“我想把我这些年挣的钱都捐了。”
郑颂贤继续点头,“捐了吧,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刘悦薇没有说她梦到了什么,郑颂贤也不问。
他心里知道,娘子逆天而来,四十年过去了,他一直在担心,怕她哪一天忽然又走了。
这么多年,他一直支持她做善事,他自己也从来不作恶,就想多攒些福报。原以为这辈子这事儿就算是夫妻两人之间的秘密,以后陪着他们一起埋进土里。
这一回她忽然昏睡了十天,他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害怕。
郑颂贤摸了摸她有些消瘦的脸,“娘子,你差点把我的心挖走了。”
刘悦薇的眼角有些湿润,“傻子,我还没跟你告别,不会悄悄走了的。”
两口子静静抱在一起,一句话不再多说。
两口子说走就走,刘悦薇把自己这几十年攒的钱一把都捐给了朝廷。上百万两银子,让满城人侧目。长乐郡主几十年一直在做善事,捐款就没停过,没想到还这么有钱,真是个大财主啊。
银子都处理完了,刘悦薇把家业都托付给儿子媳妇。
几天的工夫,老两口就把东西都收拾好了。亲戚们听说他们要回乡,都来送行,和兄弟姐妹辞别之后,在小孙子的陪同下,老两口一起回到了青州。
家里长辈都已经没了,只有两个兄长还在。
郑颂贤带着刘悦薇住进了家里最早买的那一栋三进宅子,虽然小巧,该有的都有。老两口住下后,每天悠闲度日,偶尔去和兄弟妯娌说说话,十分惬意。
日子像天边的白云一样,慢悠悠地飘走。
清晨的太阳如约而起,刘悦薇起床的时候,被窝里的老头子已经出去了。
她自己爬起身,让丫头给她梳头,只插了一根玉簪,其余别无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