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握着调羹,无意识地搅动着碗里早已冷掉的银耳羹,将瓷碗碰出“叮叮当当”的碎响,就像一首心不在焉的小曲。

“这个嘛,”最后,她模棱两可地说,“喜不喜欢的,谁知道呢?”

当天傍晚,冬日的星空降临之际,外出采药的姜月章才匆匆而回。

他风尘仆仆,似乎去了很远的地方。一回来,他先是为裴沐诊了脉,又问她今天有没有好好将药(看书就去clewxc-o)膳吃完,并成功检查到了半碗被偷偷倒掉的赤小豆甜汤,于是自己跟自己生闷气,觉得是他没把汤做好。

接着,他又回去检查阿灵的作业。

原本,按照习惯,他就该自己回去休息了。可这一夜,他从阿灵那儿听说了一些事,突然又折回来敲裴沐的门。

裴沐裹着厚厚的新制毛皮斗篷,才一开门,就被他紧紧抓住了手。

他这两个多月来克制着,这还是重逢以来他第一次失态。

“进去说话。”姜月章冷着脸,将裴沐有些冰凉的手握在掌心,又扭头看了一眼墙角的符文,皱眉道,“怎么手这么凉?阵法失效了?”

裴沐脊背绷直。她试图抽手,但没成功。

“……今天我不小心用剑划了一下,没来得及补。”她说,“你放开。”

这阵法是姜月章补上的,用来徐徐调节阴阳,还有保持院内温度的功效。

“外头这么冷,风又大,进去再说。”他拉着她往屋里走。

进屋之后,“嘎吱”一声,门关上了。

裴沐的屋子布置不多,还有些乱,却显得很舒适。临窗放着书桌,窗户支开,露出一弦清爽的月亮。

“什么事?”裴沐终于将手抽出来,退后一步,和他保持一点距离。

姜月章看着她动作,嘴唇抿起,静默片刻。

半晌,他才说:“我无论为你做些什么,也是我自愿,与你无关。”

裴沐淡淡道:“我没说与我有关。”

他倏然握紧双手,片刻后再深吸一口气,方才维持住情绪,说:“我不会在意别人,更不会与别人成亲,若非必要,其他人我看也懒得看一眼。我在这里,都是因为你,我想要的人生……就只要能看着你便好。其余什么成就,都无所谓。”

他说着说着,到底有些激动起来,不觉往前走了一步。

裴沐立即又往后退一步,肩背绷紧;这是一个随时准备反击的蓄力姿势。

姜月章僵在原地。

他僵在苍白的月光里,自己又比月光更苍白。他蠕动嘴唇,想说些什么,却垂头压抑着咳嗽了几声。

这段时日以来,他总是这么时不时咳嗽一会儿,有时严重了还会咳血。可问他,他又说无碍。

裴沐皱起眉:“你自己就是医者,还是多注意些……”

“……阿沐。”他哑着声音,终于流露出一丝压抑许久的迷茫和悲哀,“我总以为你恨我,当你不愿意被我碰,连靠近也很抗拒,甚至一开始都不大爱用我做好的药膳……我总以为你恨我。”

“我早已做好了被你憎恨的准备。你恨我,实在太正常……是我该,我知道我活该。”他又低低咳了两声,雪白近乎透明的长发不停颤动,像一场下不完的雪。

“但有时候,只是有时候,”他苦笑一声,“我又觉得……也许,你终究是有几分记挂我的……只要有这么一点点,就足够让我满足,对我来说那已经很多了。阿沐,你告诉我,哪怕一点点……你对我,到底有没有一点点的挂念?”

裴沐静静听着。

她脸上露出一种犹豫不决的神情:“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告诉我。”他专注地望着她。

“……好吧。”裴沐妥协了。她又停了停,竭力按住自己紧张的肢体,这才往他的方向走了几步,一直到离他不到一步远。

她伸出手,握成拳,放在他面前。她的手握得很紧,手臂也绷得很直。

“姜月章,你看,在你面前我放松不下来。”裴沐平静地说,“这不是我能控制的。一看到你,我就会想起你是怎么骗我的――甚至不需要我自己回忆,我的身体就能想起,你是怎么通过拥抱我,来骗我。”

他愣住了,像是做梦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答案。

他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过了很久,他才艰难地说:“所以,你……”

“是,我不信你了。”裴沐也微微叹了口气,放下手,重新退后,“只要离你太近,我就会不自觉紧张,手里没有剑,我就不安心。懂了么?在你面前,我感觉不到任何放松的余地。”

“……我让你觉得危险。”他怔怔道。

“是,你让我觉得危险。”裴沐说。

青年茫然地看着她。他现在不光是比月光更苍白了,还比月光更轻盈、更虚幻;那淡淡的银光落在他雪色长发上,像一场雪,随时会将他掩埋。

慢慢地,他露出一个微笑。这个笑容好似凄楚至极,却又像终于看清事实、彻底绝望后,才会有的死水般的安心。

“好,我知道了。”他轻声说,“阿沐,我不会再让你这样紧张,你别怕……”

他顿了顿,低低重复:“你别怕。”

那声音分明低沉平静,但听上去……

……却像他快哭了一样。

……

打那之后,除了必要的问诊,姜月章就不大出现在她面前了。

就连药膳,也是做好之后叫别人送来。

他最多只远远看她一眼。

近来,为了避免邻里闲话,他换下来那身西南风情的服饰,改成了中原样式的白衣宽袖。一头长发半盘,只挽了一根黑檀木发簪。

风一吹,他的衣袖与长发一起纷飞,好似传说里的天神凌空飞去。

唯有五日一次的针灸,他不放心交给别人,便依然自己亲自操作。只有这时候,他才会费点心,重新将头发编成长辫、放在身后,再用极细的金针,专心致志地为她点穴。

冬季将要过去,春日即将到来,但朝云城属北方,天气依旧寒冷,风也仍然刺骨。

唯独裴沐的院子里暖融融的,房里更是舒适,便是开了窗,再只穿一件单衣,都不觉得凉。

她趴在床上,昏昏欲睡。

每当针灸时,除了他本人的影子,他都安静得宛如并不存在。

过去,裴沐都不大和他说话。

这一天,她却有点起了别的心思。

“姜公子。”

针灸完后,她仍是趴着,只侧个头,抱着枕头,看他静静整理药箱。听她叫他,他就放下手里的东西,回头嗯了一声。已经尽力淡漠了,却还是透出一点温柔,就像这屋内的暖风。

“听阿灵说,你们研究的那一味药需要用一种罕见的草药,得去西南的山里才找得到。”裴沐问,“你们都要去?”

“是焚霜草,恰巧在我过去隐居的地方。”姜月章淡淡说完,又犹豫一下,还是没忍住,安慰道,“你等些时日,我很快就将阿灵带回来,不会有危险。”

裴沐笑起来:“不,我是说,我也要去。”

他一怔,旋即皱眉:“不行,你的身体……”

“我又不是什么下不了床的柔弱病人。”裴沐不在意道,“在朝云待了大半年,我也有些腻味了。去西南走一走,正好开阔心情。”

姜月章还是不同意,但他的不同意也好、不高兴也好,在裴沐面前向来是不管用的。

所以,他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同意了。

但同意归同意,他却陡然如临大敌起来。似乎原本是打算轻装简行的,一旦确认裴沐要去,他就又是布置车架、又是打点行装,药材带了一大堆,连食材都不放过。

阿灵偷偷跟她说:“光是锅,师父就带了三口――三口!说一个熬汤,一个熬粥,还有一个就用来单独煮熟肉食,将血沫撇去,才有风味!”

小姑娘心有余悸,拍着心口:“阿沐,我觉得师父疯了。”

裴沐忍来忍去,还是没忍住噗嗤一声:“他那个人就是这样,真想要做什么事,就挺疯的。”

阿灵歪头瞧她,一直瞧得她有点不好意思了。

“阿灵,你看什么?”

小姑娘慢吞吞地说:“没什么,没什么。”

之后,他们三人便乘车往西南而去。

开了春,天气回暖,处处积雪融化,河里的冰也浮浮沉沉。一些人在河边捉鱼,笑闹起来,颇为热闹。

到出了城,再渐行渐远,属于人类的热闹少了,属于自然的热闹就多了。

裴沐有心想要自己走走玩玩,却被姜月章勒令待在车里。她也不跟他争,就趁他做饭不注意时,偷偷跑出去玩。

姜月章被她搞得大为头痛,可又不忍心说,就去训阿灵。

次数一多,小姑娘就哀怨起来:“下次再也不跟你们一起出门了!”

可说归说,她其实也跟姜月章一条心。这两个都是医者,自然觉得裴沐这个“病人”要妥妥帖帖、安安分分,这才是个好病人。

虽然一路走走停停,但有术士的力量作用,到了桃花开盛、樱桃花也进入最好花期时,他们已经来到了西南。

西南向来被视为未开化之地,有几个小国,大多却是山里的村寨。他们的服饰同姜月章以前穿惯的那套风格类似,看着豪爽而健美。

到了西南,姜月章自己也换回了那套服饰。

阿灵作为纯正的中原人,心里很觉得这是“有伤风化”,可又碍于师徒名分,不敢僭越,就默默和姜月章保持了距离,也不多看他,大有“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气节。

裴沐偷偷笑她半天,可小姑娘振振有词:“我都十一岁了,虚岁都十二了,都能定亲了,当然要避嫌的!”

裴沐笑个不停:“他的年纪,都能当你父亲了!”

姜月章比裴沐大了十一岁,若忽略他死亡八年、时间停滞的事实,算他三十六岁,的确是能做阿灵的父亲了。

小姑娘一听,很不服气,不假思索道:“师父怎么能是我父亲?那这么说,阿沐莫非算我母亲?”

此言一出,两人都是一怔,半晌无言。

恰恰这时,姜月章的声音从车外传来,还是清清淡淡:“吃饭了。”

车内的两人面面相觑。阿灵揪着自己的发梢,犹豫道:“阿沐,你说……师父听见没有啊?”

裴沐倒是很快淡定下来,还有心思笑她:“听见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