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抑扬知道私生子通常不会被融洽接纳,谈少馨谈少蕊偶尔会当着他人直接在言辞上羞辱嘲笑谈少宗,但他总觉得以她们受过的教育,应该不至于真的在行动上对同龄的谈少宗有太过过分的恶行。事实上不止祁抑扬不知道,整个别墅区的大人们也是在谈家临时换过一个口风不严的保姆后才知道实情。那时候祁抑扬在美国,而岑美伦显然不会无聊到在越洋电话里跟自己儿子讨论这些不相关的话题。
阿姨用到了“受罪”两个字,祁抑扬觉得追问下去得到的答案也许会令自己无法承受,但他还是问了:“他们是怎么对他的?”
“唉,有些话以我的身份讲起来是真的不适合的,但我相信您是出于对他好才这么问,跟你说应该没关系的吧。就说小事,多少年前的事了,来的第一天我给他铺好床,少馨少蕊吃完晚饭就去他床上倒了几瓶墨水,我不知道的啊,他也没跟我说,第二天早上来找我问我在哪里可以洗床单被套,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难受。还有,他去新学校第一天,你们好像读的同一所学校吧,统一着装你知道的,他刚来只领到一套校服和鞋。上学那天早上两姐妹又一样的把戏,往他鞋子里一边倒了热蜂蜜,一边倒了冰可乐。外面看不出什么问题,鞋垫都湿透了,黏,还一边烫一边凉的。太太看见了没管,我其实也看见了,但太太不管么,我也没有立场去制止,现在想来是对不起他。他后来就穿着那么双鞋子去上学了。”阿姨讲到这里甚至开始哽咽。
祁抑扬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他只是觉得自己站不住,他需要什么东西来支撑住他。
所以在他去谈少宗房间的那个下午,他已经自己清洗过染上墨水的床单了吗?他的房间看起来干净整洁,祁抑扬推开门的时候他正在静静地给美术书包书皮;他也没有在被欺负后表现出任何的攻击性,甚至大方地跟祁抑扬分享他最爱的船模。他表现得非常得体,没有人知道他在“受罪”。那时候他才十二岁。
离开会议室之后他明明什么公事都没处理,只是坐着发愣,不应该觉得累的,但这一刻祁抑扬却觉得挺直背都很困难。他不知道该跟阿姨说什么,阿姨没有帮谈少宗一次,他也没有。
他相信了谈少蕊的话吧,谈少宗缺乏家教,知道有人在等还是要赖床。过了约定的时间好久才出现,竟然既不笑也不打招呼,就低头沉默着跟在后面,脚步总是停顿,走得又慢,短短一段距离停下来系了两三次鞋带。
十三岁的祁抑扬的确一秒也没有想过谈少宗迟到或者走得慢也许有不得已的原因,比如他的鞋遭人恶作剧,穿起来令他很不舒服。
他原本以为自己只是错过一次谈少宗举起的信号灯,但原来在故事开篇,早在纽约与曼谷之前,他们在自己的家门口就错过了。
见到谈少宗的第三面祁抑扬就对谈少宗收起了耐心,谈少宗在他这里长久地失信了。祁抑扬性格里自负的部分占了上风,之后哪怕再对谈少宗动心,也从来没摘掉过他给谈少宗打上的负面标签。知道谈少宗有种种不好,他还是喜欢他,这让他更自得——他在爱情这门功课上也在挑战难题,在爱不适合的、不够好的人。
祁抑扬想过他应该学着去接纳谈少宗身上他不喜欢的部分,他对待感情轻浮随便,祁抑扬说服自己也没关系,不用计较缺斤少两,但从来没想过他对谈少宗的认识可能是错的。甚至不久前的晚上,谈少宗说,我并不是那么容易喜欢上一个人。
氛围温馨从容,但祁抑扬心里是不信这句话的。秋游的大巴车上少女们跟谈少宗的高分贝对话,和一个又一个千金小姐的牵扯,同模特们层出不迭的暧昧传闻,这是这么多年来祁抑扬对谈少宗的认知。他当时没有反驳,仅是因为他劝自己要换个方式喜欢谈少宗,要更包容。
如今他跳出自己的成见,原来真相是谈少宗的不好都是他的主观臆断,而他的爱只是他的自我满足。
祁抑扬回到车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开始下雨。自屠苏的电话之后他一直在经历各种陌生的情绪,刚刚跟阿姨道别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嗓子也有点儿哑。哭这种事情不适合他,他想谈少宗大概也不想要他们这种廉价的迟来的悔悟与同情。祁抑扬觉得非常累,心里是前所未有的茫然。
他现在应该去找谈少宗了,但他比在来谈家之前还缺少去见他的勇气。下雨的缘故路上比来时要拥堵很多,他机械地盯住前方路况。手机屏幕一直亮着,谈少宗的号码显示在拨号界面上,他应该要拨通电话问谈少宗现在在哪儿,告诉他他需要去找他一趟。但谈少宗一定会问他有什么事,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想跟他说的事情在电话里显然讲不清楚。
车载电台似乎调到了某个新闻频道,报道纳斯达克开盘股指变动、拐卖团伙二十年后终于落网、天气预报今晚持续降雨。祁抑扬听得心烦,低头想切换频道,这时候有比电台更响的声音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