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喜迎横财神

宋耻 狂人阿Q 5009 字 9个月前

没有上桥,直接转向南边御街,御街可以说是城内少有的,可以跟汴河两岸相比的繁盛街区。街道两旁的商铺同样紧密,而且更大,更豪奢。因为这里经营的,多跟权贵有关。不但买卖人背后往往有朝中权贵支撑,经营的物品,往往也不是面向普通百姓,而是以权贵为客户。这正是李慢侯来这里的原因。

他瞧着一家商铺,门前两根柱子上,各悬挂着两张竖匾,一张上写着“成造金银首饰”,另一张上写着“酒器俱全”字样,这是一家金银器具铺子。

唐宋时期中国最大的产银地其实在南方,江西德兴银矿,浙江衢州银矿规模都很大。李慢侯从水下打捞起来的财物中,就有不少金银器,普通人家是用不着的,因此只能在金银铺这种铺子里出售。

进了铺子,掌柜的热情招呼,询问需求。可铺子货架上空空荡荡,显然皇帝搜刮金银的时候,这个铺子也未能幸免,能重新开张,就已经不容易了。一听李慢侯不是来购货,而是希望出售一批金银器,掌柜的更加高兴。

汴梁城内的金银,几乎全都被搜刮殆尽,被金兵带去了辽东。这种贵金属,是不可能凭空变出来的,因此很长一段时间,开封都会面临金银极度短缺的现状,从外地传入需要一个时间,而且也未必能够填补这个空缺,因为作为首都,达官贵人聚集之地,本来天下金银大半都储藏在汴梁城,汴梁城金银空了,一定程度上意味着全国金银都空了。

但需求却没有消失,甚至因为某种特殊原因,相反短期内需求是大大增加了的。金银这种贵金属,尽管在北宋也已经开始具备货币的意义,但更多的用途还是实物,作为达官贵人乃至宫廷用具的材料。可是因为战争关系,连皇家宗庙里历代皇帝塑身的金箔都刮下来了,达官贵人家也几乎没有了金银。这就是需求!

对于权贵来说,只要权力还在,购买力就不是问题。因为有的是人想方设法满足他们的需求,根本不需要他们花钱。

这段时间,跟民间逐渐顺着自然规律恢复不同,朝局十分动荡。金兵退走后,随着盛夏到来,出身辽东的金兵全都撤到了北方,黄河以北大量州府直接被他们抛弃,随后打着护送金兵出境名义的宋军迅速接收这些城池,回过头来宣城收复。这些假象,迷惑了北宋朝廷上那些极富浪漫主义精神的文官,让他们错以为金兵不过如此,主战的声音声喧尘上,一个比一个主战,生怕错失了良机。

宋钦宗在这种氛围中,也再次变得极为乐观,不断催促进兵的同时,开始重新重用主战派。借着这股氛围,主战派再次掀起了对主和派的政治排挤。主和派的首脑李邦彦都被他们挤出了京城,贬到了地方做官。

李邦彦可是宰相啊,就这么被罢免。在李邦彦之前,张邦昌也是如此,吴敏同样如此,白时中也是如此,短短几个月间,随着宋钦宗自己在主和主战之间摇摆不定,宰相先后被他撤换了四五个,赶得上他爹宋徽宗执政二十年来换的宰相了,毕竟宋徽宗主要就用了蔡京一个人,执政长达十七年。

宰相这样的重臣权位都在快速变化,可见朝局动荡的激烈程度。动荡,意味着空间,朝堂上出现了大量空缺,这些空缺都流着诱人的蜜糖香味,吸引着一干权贵舍身忘命,他们能不动心,能不勾连,能不攀附?这些都需要送礼,金银显然是紧缺物之一,不管是作为直接的贿款还是金银器皿都很合适。

动荡的另一方面是恐慌,主战派自然喜不自胜,现在都在积极进取,可遭受打击的一方却惶惶不安,宰相说罢免就罢免了,自己的位置也是风雨飘摇,为了保住权位,能不积极运作?

留在汴梁城的这些官员,不管主和还是主战,毕竟也算是有苦劳的,还有一部分人,此时就不仅仅是恐慌了,而是恐惧。那批正月随着宋徽宗逃出开封,又在三月随着金兵退走,被宋钦宗一一召回京师的权贵,此时一个个担惊受怕,惶恐不可终日。

这些人中,以蔡京、童贯为首,已经彻底翻不了身。一方面,他们仓皇出逃期间,就已经被定为六贼,无论主和还是主战派,对他们都嗤之以鼻。另一方面,他们还卷进了皇权斗争中。比如童贯,当他从太原逃回开封后,对军事一无所知的宋钦宗恳求他留下来抗敌,但他选择了宋徽宗,护着老皇帝逃跑。现在表面上看,小皇帝不但没有被金兵抓走,而且打退了金兵的进攻,彻底掌握了权力,此时童贯这些人能不惊恐?

不管是图谋进取的新兴势力,还是试图维持的既得势力,或是力求脱罪的逃跑权贵,都有很大的送礼需要。

尤其是蔡京、童贯、王黼、梁师成、李彦、朱勔为代表的六贼势力,他们不但有罪,关键是很有钱。逃出京师之前,他们一个个都长期在宋徽宗时期权倾一方,就连其中攀附蔡京的朱勔,在江南都聚敛了三十万亩良田,各种财富更是不可计数,其他人也不遑多让。

这些人因宋徽宗而富贵,现在也随着宋徽宗而失势,并且绝无翻身的可能。在李纲、吴敏的维护下,蔡京接连被贬,而且始终有御史弹劾,认为处置太过宽宥。可以想象,童贯这样的没有党羽保护的宦官,朱勔这样的佞臣,命运更加堪忧。贬官倒不算什么,他们基本上也不可能继续做官,关键是一旦获罪,他们庞大的家财势必被抄家。家人甚至流放、充军,发卖教坊司为娼。

在这种情况下,这些人是不会吝惜洒下大把银子脱罪的。恰好因为他们在围城前就逃了出去,带走了大量能够带走的钱财,当这些人将幸存的,聚敛几十年得来的巨额财富拿来送礼的时候,金银器皿的价格暴涨也就自然而然了。

这些情况并不是金银铺掌柜告诉李慢侯的,而是李慢侯凭借自己的经验判断出来的,老板恨不得贬低金银的预期价格,好让李慢侯尽快高价处理给他呢。

李慢侯跟掌柜的商定了一番,然后走出了铺子。接连走遍了整条街的金银铺,得到的消息都差不多,价格也了解的差不多,金银价格比围城前暴涨了十倍左右。过去一两黄金折合十二两白银左右,现在一两黄金涨到了三十两白银,过去一两白银兑换一千两百铜钱左右,现在则能换到一万钱左右。

李慢侯之后几乎以扫荡的态势,挨家挨户走遍这些面向权贵的奢侈品店铺,贩卖金珠玉器的珍玩店也是关注的重点,得到的信息比李慢侯想的还好。

送礼送金银本就粗俗,文人士大夫的喜好更加雅致,古器珍玩美玉才是最爱。这些物件儿,同样在战争中饱受毁弃。只要是金兵统帅肯接受的,宋钦宗全都搜刮了送去,皇宫的各种用具都扫荡一空,乃至宋钦宗一度无法在大殿上进食,因为没了相关器皿。宋徽宗奢侈一生搜集起来的那些奇珍异宝,只要金兵肯要,也都从各个园林中搜刮了去。可以想象,这些东西金兵统帅不可能给出什么高价。名义上金兵带走了两千万两白银,八十万两黄金的各种物品,实际价值可能远不止这点。

战争暂时结束了,这些东西都得重置。皇帝得有基本的体面,新兴的各大权贵,也必然要效仿前辈搜刮一番。所以奇珍异宝这段时间,价格比金银更夸张,因为这些物件,比金银其实更具有礼品性质。

同样跟各大古玩铺的掌柜、东家商定了一番后,李慢侯转身往北再次走到汴河上,沿着河岸往东,一路走到了东水门。

东水门是汴河从东南进入开封的必经之地,来来往往无数漕船,从南方运送海量的物资经这里进入开封城,因此这里的交易十分密集,尤其是大宗商品交易在这里最为活跃,催生了一些特殊的行业。

沿着城门墙下,有一排鳞次栉比的屋舍,最靠近城门处,有一间屋子,正面敞开,里边一张几案,一个穿着长衫,头戴官帽的中年端坐几案后面,此时竟然还有官员竟坐于其中?

李慢侯颇有些意外,不过抬头看着敞开的水门也就释然了。北宋城虽然没有被攻破,可是北宋朝廷的举措,可能比金兵亲自搜刮都更加高效,因此这段时间开封城内物价高昂,外地船队玩命的挤进开封,朝廷官员或者有利益掺杂其间,或者为了维持市面稳定,恢复正常生活,加上北方不断传来胜利的消息,以及催问军饷的奏折,朝臣和皇帝才允许城门日夜不闭,一方面可以输入更多的物产平抑物价,另一方面可以收取更多的税收充作军费。

所以这个官员是一个税官,但李慢侯看着官员那漫不经心的神情,很怀疑他真的拥有收税的基本技能。有两个胥吏模样的小吏,不时将一份份文件送到官员面前,官员匆匆扫过,点头盖印,就算是做完了工作。其他诸如货物点算,都是做实际工作的胥吏跟商人接触,这个官员并不插手,倒也应了他的官名:官监税务。

李慢侯不是来交税的,他对税监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不断出入官舍的一群人物。正是他们手持一份份文书,进官舍交给胥吏,再由胥吏递送给税监正官。这群人就是交易行业中重要的一环:牙行!

牙行就是中间人,也叫经纪人,掮客等等,各行各业都有这种人物存在。他们吃的是人脉饭,离了他们外地人初来乍到做生意就寸步难行,这些人中鱼龙混杂,尤其是这种行当,靠关系吃饭,从业者最为奸猾阴险,更不讲道德,一不小心就容易吃亏。李慢侯对这种人天生抱有警惕心理,所以他观察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走向一个看着颇为体面的牙人商铺。

这是一家交引铺。

李慢侯走进去后,跟掌柜的聊了几句,对方拿出一张盐引给他看。

这是一张印刷标准的纸张,上面写着准许运输贩卖食言等官方辞令,纸用的是官府专用的契纸,略微发黄,但韧性很好,很耐磨,地契、房契都用这种纸张。分为两卷,中间留有盖印空白,盖印后,一分两分,前卷榷场官员收走,称作引根,后卷留给商人作为凭证,称为引纸。

交引铺的伙计之所以频繁出入官舍,其实就是处理跟官员的交割问题,这些人,至少他们的东家,都跟榷场官员有极深的勾连。

李慢侯打听了一番,这种盐引,一引准许买盐、贩盐1165斤,价值6贯,这是官方标价,这些交引商给官府缴纳6贯钱才能领取一张,其中不会有水分。但他们给李慢侯开价5贯,说明价格不是一成不变的。

这印证了李慢侯的猜想,盐引已经不仅仅是一种商业许可,而逐步演变成了一种有价证券!

北宋前期,乃至之前的朝代,盐引的主要作用是官府专卖制度的一种手段。给商人发盐引,商人才能从盐场领取食盐,而盐场被官府绝对控制。知道蔡京执政,这些情况才开始改变。

蔡京大力改革了交引方法,允许商人直接向盐场、盐户采购食盐,官府只发放盐引,于是生产、流通阶段,基本都交给了民间,政府大规模从生产中退出,反而大大增加了食盐产量和销量,盐引从过去一种财政补充,迅速升级为北宋最主要的财政收入。

宋史中记载,蔡京改革盐法后,盐税节节增加,盐税一度高达三千万贯,占了北宋财政收入的一半,后世的明朝,在人口更多的情况下,盐税最多的记录只有二百五十万两银子,盐税大规模流失进了贪腐官员的口袋里。

由于蔡京的改革,以前商人要贩盐、买盐,必须先在开封领取盐引,然后去盐场采购,然后运到指定地方出售。蔡京改革后,商人往往是去了产盐地,在当地交引铺里购买盐引,然后买盐,到了京城后,就地变卖,如果发现京城盐价不划算,会在京城交引铺再买盐引,贩卖到更远的地方贩卖。

由于盐商只跟引商接触,经营方式上灵活了无数倍。盐引分长引和短引,短引只能在路州境内贩运,长引却能跨州过府贩运。因此他们长引换短引,短引换长引,十分频繁。由于盐引是标准格式印刷,只要印章制式统一,其实有很大的操作空间,许多引商跟榷场官员勾结,得意从中频繁调换,这些都不是外地盐商能玩得起的,所以衍生出了大量专业经营盐引等官方凭证的铺子出来。

由于他们能榷场兑换出交引,所以他们往往可以用低于官方的价格出售盐引,标准格式的盐引也变成了一种有价值的信用凭证被更多人接受,许多商人交易中甚至作为货币使用。

李慢侯跟交引铺谈了一会儿,提出他要的数量众多,对方讲价格一路下压到了3贯钱。不过李慢侯还是不满意,因为有价证券的波动,往往比票面价值要偏离的多。

只是初次接触,对方又是各种生意行当中最简化的经营证券的金融商人,所以一时间很难探到对方的底线。走遍了城门这里的全部交引铺子,价格大致相当,超过一万贯的话,价格可以压倒3贯钱左右。

此时天已经很晚了,尽管进出城门的漕船依然频繁,在灯火映照下,热火朝天,可空气中已经带着凉意,街道一望不到头,却没几个行人。

李慢侯告辞了最后一家交引铺,立刻折返回家。

过了上土桥、下土桥,接着来到内城里的相国寺桥旁,突然听到一阵阵琵琶声。

此时天上明月高悬,倒影在河水中被水波震碎,散开一片片宝石样的碎片。水面上空空如也,四周寂静无人,不远处相国寺高大的建筑威严,声音明明就在跟前,却找不到来源,而且琵琶声中似有一股悲凉。

这让李慢侯心里发毛,转到桥旁往下看去,果然桥底藏着一艘小船。

叫了两声,船舱中钻出一个光脚的野丫头,琵琶声也停了下来。

“是你弹得琵琶?”

李慢侯问道。

丫头摇头:“是我家小姐弹得,客官可是要听曲?”

李慢侯这才注意到,藏在相国寺桥下阴影中的这艘小船,竟是一艘画舫。汴河上画舫众多,大多是青楼的画舫,也有一些歌女私营的,甚至有一些只会做皮肉生意的船女。这艘船的主人恐怕就是这样的情况,开不起青楼,姿色又入不了青楼,或者年长被青楼逐出等等。

都是可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