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这样不行,师妹一定是受了那小崽子蒙骗,我得让她清醒点……
窗前,俊朗青年的神色渐渐转为深思,眉头紧皱,望着长夜静静出神。
清风掠过,烛火摇曳,窗台下传来阵阵虫鸣,喑哑幽远,仿若哀泣。
而青年身后,久未得到回应,武正英热切的目光一点一点暗下去。
少年耷拉下脑袋,心里委屈得厉害。
明明已经尽力做到最好了,他最崇拜的族兄为什么依旧不肯看他一眼?
……
烛光明灭,蜡泪缓缓淌落。
最后一抹火苗淹没在融化的白蜡中时,漫漫长夜终于过去,明月黯淡,星子隐匿,遥远天际浮现一抹艳丽绚烂的火红。
想了一整晚,依旧没得出结论的谢子游盘坐在床上,发丝凌乱,眼圈微乌,支着下巴恹恹地望向窗外。
他费力眨巴着干涩的眼皮,浑身疲沓至极,心想去他妈的。
不就是个马甲吗?
爱掉不掉,小爷不伺候!
少年赌气地一把拽下帷幔,翻身躺下,拉起被子一直盖到头顶。
睡觉睡觉。
天都亮了,他还没来得及睡呢。
可谢子游刚躺下不久,红衫木门外传来响亮的“咚咚”声,幽琴敲着门,嗓音清亮地唤道:“小姐?”
“小姐起了吗?学院派了人来,说是院长大人有要事,要小姐去趟书阁。”
“啊啊啊啊!”
谢子游一把拽紧被子,死死捂住脑袋,钻在墙角打了个滚。
不起,我要睡觉!
系统望着床榻边缘蜷缩成一团、不时蠕动的锦被,哭笑不得:“游游?”
“王八念经不听不听!”
与此同时,思过崖畔,千年寒洞中,同样彻夜未眠的关珩深吸口气,嘴角悄悄勾起一抹微笑。
他思考了一整晚,总算有所收获。
关珩发现自己一直忽视了一点,谢子游并不单单是中央学院资质非凡的小仙女,他还是谢家家主的“女儿”,谢家迅速崛起的关键。
谢家的发展历程跟关家太像了。
关家依靠一纸婚约,短短几年内便成了洛县周边数一数二的庞大家族,谢子游在谢家发挥的作用,跟他关珩与关家的关系何其相似?
这般想着,关珩突然忍不住心疼起来。
他不知道外界谣传时,是哪一步出了差错,搞错了游游的性别。
又或者谢家家主一开始打的便是这个主意,毕竟一个资质非凡的男子和一个潜力巨大的女子在印象上给外界带来的感受会完全不同。
前者令人忌惮,后者更易被拉拢。
耳边冷风呼啸,刺眼却微寒的晨曦透过石壁上的小洞,在地面投下斑驳光影。
少年扶着石墙,指腹在粗糙石壁上划过,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温柔的黑眸中满溢出疼惜和不忍。
他知道,做一个家族的支柱,是一件多么辛苦的事情。
所有人都眼巴巴地注视着,期盼着“她”快速强大,为家族带来无上荣光——可是有谁考虑过游游内心真正的想法?
“她”喜欢这样隐藏性别,隐藏身份吗?
“她”是否也曾感到不堪重负,在无月的夜晚偷偷抹泪?是否也曾厌恶修行,在某一个瞬间强烈地想要放弃?
“游游啊……”关珩无声呢喃,目光轻飘飘放远,“原来我们是一样的。”
一样被家族束缚,一样被责任推动着前进。
但因为身后是挚爱的亲人,所以心甘情愿,咬紧牙关,将一切苦难背负肩头,踏上一条满是荆棘的路。
“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来到我身边,救我性命吧?”
望不见尽头的路上,突然亮起一道明镜,镜中光影阑珊,明晃晃映出两个如此相似、如此可悲的灵魂。
所以忍不住想靠近,想看看另一人的最终结局——但关珩的结局依旧令人绝望,失去价值后,自己被亲人背叛,被家族抛弃,一路逃至洛岭,又被未婚妻的侍女追杀,几乎丧命。
想起父亲与族人,关珩眼瞳顿缩,心口涌起一阵钝痛,尚未痊愈的伤口猝然撕裂,洒出一片鲜血淋漓。
他猛然阖眼,双手倏地攥紧,指尖狠狠掐进掌心。
自己这个未婚夫,恐怕也是谢家一早准备好的挡箭牌。
一面用“救命之恩”的婚约堵其他世家的嘴,一面用“拖”字诀,不让谢子游当真嫁入关家,用模棱两可的态度给其他天才希望,借他们的助力大力发展家族。
游游那么聪明,不会想不通这些。
但他还是登门退婚了。
他大概是想用最激烈,最撕破脸面的方式,告诉天下,谢家与关家无关。
这样一来,失去扶持的关家也许会落魄,也许会衰败,但至少不会成为京城各大世家互相竞争、发泄怒火的牺牲品。
……可惜,游游遇到了自己这个滚刀肉,退婚不成,反将消息闹大,搞得人尽皆知。
游游没办法,只能假意将“关珩”击伤,随后立即用另一种形象赶来,救他的性命。
没错,一定是这样。
“游游啊游游……”
关珩嘴角浮现一抹苦笑。
“我真傻,竟然直到今天,才明白你的良苦用心。”
但没关系。
少年目光逐渐柔和。
他抬起手,虚虚握住小洞中透来的光束,淡金色晨曦洒满掌心,将细密的掌纹染成绚丽的金色。
游游,世人皆恋慕你绝色倾城的容颜,觊觎你通体灵透、逸群绝伦的修行天赋,认为你是冰肌玉骨的谢家仙女。
但在我心中,你永远是那个馋嘴、心软又嘴硬,会把修炼手册甩在我脸上,生气时眼睛湿漉漉的游游。
“我不在乎你是男是女,我只知道你是游游,是我认定了的人。”
关珩眸色微暗,十指缓缓收拢,将一抹阳光攥进手心。
“游游,我会变强,会做你说的大陆第一强者。”
但不是为了什么打脸。
“如果有一天,你的身份曝光,世人皆骂你恨你,不要担心。”
我一定会光明正大地,站在你身边。
寂静山洞中,俊朗的少年暗暗出神,目光虔诚而笃定。
……
寒风呼啸,孤峰深处,山洞中尘埃无声回旋。
大片沙土从深邃的岩洞尽头冒出,泉水般咕咕流淌。
风声渐静。
在被洞中山岩阻挡,关珩视线望不到的地方,流沙悄无声息地向外散开,从中央缓缓浮出一个老者。
老者屈膝弓背,姿态佝偻,额角眉梢布满细密的皱纹,花白斑驳的头发遮住大半脸颊,白发略长,随着老人偏首晃脑,发尾在肩头来回扫荡。
他浅灰色眼眸幽深晦暗,死死盯在陷入神思的关珩身上,口中喃喃自语:“真的是混沌……”
“好,好啊,真是个好孩子,不枉我又等上五年!”
老者咂舌片刻,眼神渐渐发亮.
因惊喜而起伏的音调终于惊动了关珩,少年眉梢一抖,猝然转身,警惕道:“谁?”
老者步履蹒跚,缓缓从岩洞后走出。
“别怕,孩子,别怕。”
他走到晨曦下,淡金色阳光映亮他的面容,一双灰眸却愈发凝沉,幽幽如深海。
关珩凝望着突然出现的老人,眉头紧拧。
不知为何,他从对面那人身上感受到一股强烈的违和感。
尤其当老者撩开白发,露出一张明明十分年轻英俊、却遍布皱纹的面庞,以及一双似乎饮过血的、艳色的唇。
“哈哈……”
老者咧开嘴,慢慢地低笑,笑声从一开始几不可闻,到后来渐渐拔高,尖锐的笑声在石壁间来回穿梭震荡,让关珩几乎想捂住耳朵。
“抱歉,孩子。”老人笑着道,“我太高兴了,我等这样……我等你等得太久太久,几乎快到极限了。”
“你很棒,很优秀,潜力比我任何一个弟子都要高,连谢子游也比不得你——你简直是老天送给我的礼物!”
话音刚落,关珩面前突然晃过一片残影!
那老者相貌不扬,脚步蹒跚,这一刻却陡然爆发出几乎超越眼睛捕捉极限的超快速度,关珩只觉得眼前一闪,下一秒他手腕突然一凉——
五只鹰勾般劲瘦、干枯,却异常锐利的手指,猝然攥住他的右腕。
关珩浑身一震:“你做什么!”
他使劲甩着胳膊,试图将老者的手从腕上剥下去。
但老者干瘦的指尖死死扣住腕骨,弯起的指甲在晨曦下泛着寒芒,冰凉如银勾。
“别动,孩子,别动。”
老者欺身上前,浑浊的眼眸中漾开银灰色的水波,鲜艳的嘴唇蠕动:“让我看看,让我看清你——”
一缕灰气悄无声息从老者指尖蹿出,避开关珩的视线,蚯蚓般蠕动几下,顺着两人肌肤相贴处盘旋几圈,悄然隐入关珩皮下。
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老者手掌指腹粗糙的触感令关珩极为不适,遮掩了灰气入体的感觉。
那灰气也灵动,宛如活物,钻入皮下后立即隐匿于血管中,与周边一切融为一体,随着汩汩流淌的鲜血汇向心脏。
关珩眉头紧皱,刚想说什么,老者却突然后退半步,松了手。
他笑得开怀,眸中光芒更甚,眉眼弯起,露出几分诡异的慈爱。
“没错,果然没错,果然是好孩子啊。”
“孩子,我问你——你可愿拜我为师,做我的关门弟子?”
关珩:“……”
这人确定是在找关门弟子?
他怎么觉得,这老家伙看他的表情这么像在看一盘下酒菜?
少年脸上细微的抗拒落入老者眼中,老人微微一笑,右手握拳挡在嘴前,轻咳一声。
“怎么,不愿意?”
“孩子,你大概不知道我的身份。”
“我是这中央学院的院长,你喜欢的谢家的丫头,你讨厌的武家的小子,见了我,都得恭恭敬敬喊一声师尊——喂,你那是什么表情,我看上去不像吗?”
关珩神色狐疑,慢慢摇头:“不像。”
“……好吧,为师现在的扮相的确不太好看,”老人干笑几声,有些尴尬地搓搓手,“这不是闭关太久,刚出来,没来得及打理么。”
“总之你若是拜我为师,你就是全学院的小师弟了!”
关珩抿起嘴,十分不赞同地望着老者:“我为什么要给别人当弟弟?”
“……”老者被他噎了一口,无奈道,“是师弟,不是弟弟……对了,谢家的丫头,你喜欢她,对吗?”
听见“谢家”二字,关珩眼睫微颤,眼神倏地暗沉。
背在身后的手骤然捏紧,无形气旋在掌心悄然浮现,暗流翻涌。
他喜欢谁,这个人怎么会知道?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游游的秘密,他全都知道了吗?
“别用那种眼神看为师,”老者捋着胡须,淡淡笑道,“为师是来帮你的,谢家的丫头,心气可高的很。”
“你想跟她在一起,不拥有一个与她相配的身份,谈何容易?”
晨风微凉,幽静山洞中回声悠悠。
老者花白的发被风轻轻吹拂,浑浊灰眸中浮光闪烁,嗓音低沉,尾音带着蛊惑的上扬调,一字一字,撞进关珩心间。
“想光明正大站在她身边,你凭什么?”
“凭你现在这幅灰头土脸的模样吗?”
老者迈着迟缓的步伐,绕着关珩慢慢打转,笑容越发阴凉,语气却愈发温柔和缓,仿佛真情款款的低语。
“要知道,好马是从来不吃回头草的。”
“你唯一的机会,就是现在。拜我为师,你就是那丫头的小师弟,你们可以一起修行,一起历练,你们同吃同住,肝胆相照,你要让她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你!”
“你还想变强——为师能帮你变强,变得比任何人都强,无论武家的小子还是谢家的丫头,都只能在你身后仰望你。”
“孩子啊,”老者低低地笑着,“为师是整片大陆最强的人,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做你的师父了。”
“做我的弟子,为师带你踏上一条……登天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