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让他去拿了纸和笔,又支使他去搬了张小桌子放在榻上,在纸上画了个三角形,跟他说:“假如这是一座山,或者,这就是北疆的闫群山。”
沈明臻不知道闫群山是北疆的,又或者说,他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座山叫闫群山,他心里紧张起来,不敢问,只能点头,并将这三个字记死了,生怕自己忘记。
折绛没发现他的不对劲,她也没跟人说过书,讲过课,这种体验比较新奇,于是专心教学:“春天,他们在山脚下放牧,因为那里牧草肥美,但是到了夏天,他们需要到另外一个地方去牧羊,比如说山上。”
她用简单的词汇解释:“一块牧场的牧草,在春天的时候被吃完,夏天虽然也能继续长出一些出来,但如果继续牧羊,就会伤害土地的肥沃,所以,游牧族群通常会让一块牧草所在地,在春天后,任其休养夏秋冬三个季节。”
沈明臻觉得自己听明白了,“那夏天吃完后的草地,也不能继续啃啦,要休养秋,冬,春三个时间段!”
他大声的发言。
折绛:“对。”
沈明臻就仿佛有个小尾巴似的,啪嗒啪嗒嘚瑟的甩起来,“也不难嘛。”
折绛被他感染的笑了一下,继续说:“我们再来看这句诗,风吹草低见牛羊,是草多还是阳多啊?”
沈明臻毫不迟疑:“草!”
折绛眼睛幽幽了起来:“那要是反过来呢?羊多草少呢?”
沈明臻隐隐觉得自己要看见北疆的基本问题和主要矛盾了,他有些激动:“那羊就没草吃了!”
折绛点头,将书摊开,盯着上面的字道:“正常情况下,只要羊多了,草就没了,所以,他们只能在牧草的承受范围之内放羊,再碰上天灾,就更难了,草没了,羊也养不大,就没饭吃了。”
沈明臻头皮紧了起来,他好似觉得自己开窍了,“所以,北疆一直侵犯我们大夏对不对?”
折绛点头,“这么说也没错,当然,还有更多的原因,你自己去看吧。”
她有些讲累了。
“我睡了啊。”
她觉得自己良心已经安定了。
沈明臻小鸡啄米般点头,“去吧去吧。”
然后指着书,期期艾艾的:“这书是送我了吗?”
折绛:“…………”
她说这话了吗?
但书也不是孤本典籍,她嗯了声,实在撑不住去睡了。
沈明臻将书抱过来,他闭上眼睛,将书放在腹部按着,不翻也不滚了,却一夜做梦,睡的不□□稳。
梦里,还是小孩子的他被沈路又一次的抽查背书,只是这一次,他没被嫌弃,没被揍,没被拎到院子里跪着,而是将“风吹草低见牛羊”这句诗一字一字读出来,然后沈路被这七个字化成的石头砸了个狗啃泥。
啊,真是个好梦。
折绛对他这样时不时自闭垂头丧气一番已经免疫了。
她看了看天色,叫了董妈妈进来,“晚饭想吃个鸳鸯锅子,你多放点白菜,蓬蒿,猪肉,羊肉,再弄点辣子,哦,对了,萝卜也要。”
董妈妈领命走了。
沈明臻耳朵竖着,听见董妈妈的脚步声一没,赶紧就着话题跟折绛搭话:“吃锅子好啊,正好去去寒气。”
他说话的时候,被子拢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和一只嘴巴,看的折绛委实觉得惊悚,于是主动的将灯点了,免得待会天一黑,就被吓着。
她点了灯笼,将它挂到一边,正要去拿发带将头发束起,就听沈明臻闷闷的声音传来:“绛绛。”
折绛看过去,他这时的“尊容”已经更恐怖了,刚刚还留了个嘴巴和眼睛在,现今将两者都塞了回去,像是要给五官一个轮番亮相的机会,上边只露出眉毛,中间显出两只鼻孔,呼呼漏气,将脸的其他部位藏的严严实实。
她道:“你又唱哪出啊?遮成这个样子?”
沈明臻听出里面的不待见,心里更伤心了,可能古往今来的文人墨客都一样,一伤心,就文思泉涌,他也不例外,竟在这时,想起了一句平常肯定记不住的佳词,小声道:“唱的是——犹抱琵琶半遮面。”
折绛笑了一声。
她觉得沈明臻十分具有喜剧演员的天分。
“你撒开被子吧,”,她说,“别给闷出毛病来。”
她随口一说,沈明臻却高兴的很,他觉得这是折绛在关心他。
心情一好,就觉得脸不那么肿了,他试探性的松开被子,悄咪咪的看折绛一眼,嗯,没看见她什么异样的眼光,看来自己还是那么俊气。
如此一想,又自信了许多,胆儿便肥起来,下地穿鞋,跟在折绛屁股后面,叨叨叨跟她诉说自己的心事。
他原本想说的是帮秦家的心里路程。
“当时秦大姐姐跟大哥传的沸沸扬扬,我一听说秦家丫鬟上门,当然是要拦着了。”,他吸吸鼻子,呼吸了一下新鲜空气,“后来事赶事,我心里难受,就去了秦家。”
但他说到这里心虚,偷偷的看一眼折绛,转而问起了自己最在意的事情:“我新婚之夜走的事,你真的原谅我了?”
折绛淡淡的嗯了声。
她并没放在心上。
她其实回忆过新婚当夜的那个眼神。
当初知道要嫁给沈明臻,她并没有太多的反感情绪,但当人进了花轿,她听着外面的吹吹打打,却本能的对这个世界厌恶起来。
她甚至人生第一次矫情的想:这里没有人理解她。
红盖头下面,是黑乎乎一片,她看不见世界外面的光。
所以,极有可能,她的这种情绪,在掀开盖头的那刻,全数给了沈明臻。
以至于他那颗敏感自卑又自尊的心,被伤成他形容的那般“拔凉拔凉”,最终落荒而逃。
沈明臻小心翼翼的观察她的脸色,见她真的并无不满,心里在舒气的同时,又空落落了一瞬。
他鼓起勇气,再度解释:“其实,我当时就后悔了。”
夺门而出,骑着马奔跑,心头那股气就消散的差不多了,然后就开始犯嘀咕,觉得自己过分,觉得自己人坏,最后在马上坐的屁股生疼,心虚不已,自个先自我检讨了一遍,最后还为折绛找起了借口:嫁给他这样一个人,凡是女孩儿,怎么会没有怨气呢?
他犹豫着让空明回府看看,等他找人安顿好了秦家老小之后,空明说,他的院子门已经落锁了,正房里也熄了灯。
那一刻,他总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
沈明臻没在秦家多留,虽然秦家大姐姐还是昏迷,但他一刻也不愿待下去,便又骑马回去,半路上却勒了马停下,蹲在一家饭馆的屋檐下,一蹲就是一宿。
没人找他。
他甚是委屈又抱歉:“我当时就是脑子抽抽了。”
折绛看他良久,最后忍不住道:“沈明臻,你去外面多看看吧。”
身为一个男儿家,所作所为,实在是太矫情了。
“哎哟,这可好,那卖石榴的人家跟他坐地起价,说这石榴刚刚又有个贵气的少爷来问了,要是再想买,必得多掏二十两两银子,我那管事的觉得二十两银钱不是大事,又烦这商人做派,多掏了二十两银子就回来了,但回来后左思右想不对,这在巷子里碰见了二少爷,二少爷也是个喜欢淘换古玩珍宝的,莫不就是另外一个想买玉雕的公子?”
她喝下一口茶,用帕子擦擦嘴道:“我听完就想,没准就是的。这纪大人的大公子不是跟咱们二少爷玩的好吗?那这石榴怕是二少爷买去当满月礼的,便连忙拿过来了。”
她从袖子里拿出那个石榴玉雕,笑意盈盈的问沈明臻:“婶婶我猜的可对?”
瞧着倒是有些洋洋得意。
折绛就看向沈明臻,只见他的脸色瞬间变了变,勉强道:“我说今天碰见的那个人怎么那么熟悉,当时没想起来,原来是婶娘的管事啊。”
他脸僵着,似乎有些慌张,背紧绷着,但很快冷静了下来,道:“只是我没去买过玉雕,婶娘误会了。”
二夫人的手就顿了顿,“啊?那看来是我多想了。”
她的脸竟然也有些僵,跟折绛说:“你是不知道,这家的翡翠石榴出名的很,我原以为大家去杨柳巷都是奔着它去的。”
她摆摆手,“那就是我误会了。”
她站起来就走,将刚脱下来的披风又重新披上去,道:“二侄媳妇,你别见怪,你婶婶我就是这样的人,藏不了事,今儿个不来问问,我这心里就喜欢多想,今晚都别想睡了,唉。”
折绛就程序化客套留她:“二婶难得来一回,再坐一会吧。”
二夫人笑道:“西府的事情多,我这还是抽了空来的,改日有时间了我再请你过去喝茶。”
她风风火火的来,又风风火火的走了,仿佛来这里,只是为了送翡翠石榴的,现今知道了真相,人和玉雕都不多留,齐齐全全的走了。
折绛笑着看她出门,再笑着上榻,眯眼,睡觉。
沈明臻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你就这么睡了?”
折绛打着哈欠:“那你会跟我说为什么去杨柳巷的原因?”
沈明臻僵了僵,底气不足的道:“爷去那里怎么了?那里又不是禁地。”
折绛再问:“那二夫人会再返回来说她为什么会来的原因吗?”
沈明臻好奇:“她不就是送玉雕来的吗?”
折绛看沈明臻的眼神就不对了。
说实在话,沈明臻能生在沈家,委实应是个意外,心思纯白的可怕。
但她此刻困的慌,实在不想跟她讨论二夫人抛“玉雕”背后的深刻用意,于是懒得搭理他,将小毯子拢了拢,缓肩弯腿,准备睡个天昏地暗。
谁知沈明臻却跟她杠上了,爬上榻用旁边扫榻的鸡毛掸子戳她背,一戳没理他,又继续戳了下。
折绛被戳的暴躁了,睁眼欲要骂他一句,谁知对上一双直勾勾瞅着她的眼。
此时天色已晚,纱窗之前被她拢了,榻这块光线尤其黑暗,又没点灯,于是在这种光线下的沈明臻两眼如愤怒的饿狼般看她,倒把她看的毛乎乎,风一吹,漏了点凉气进屋,她打了个哆嗦。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她问。
沈明臻狠狠道:“你刚刚,是不是又露出那种眼神了?”
折绛不明就里,“什么眼神?”
沈明臻抿着唇,不说话了,只两眼越发幽幽,看的她瘆得慌。
沈明臻此刻心里却在翻江倒海。
对于折绛,他心里憋屈的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