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冤家路窄就是这个道理。
方芳结婚这些日子,头一次扬眉吐气地往大商店走。身边的艳儿跟她有说有笑的,指着大商店里新进来的的确良格子布说:“这样式的格子做身连衣裙得多好看,咱村里人穿的全是蓝色、黑的,要么是带点小碎花的,哪有这种红格子好看。穿起来一定很精神。”
大商店每年换季都会弄来几匹新鲜布匹,村子里的人朴实节俭,不愿意买成衣。家里女人多数会手艺,能自己做衣裳出来。
只是好的布料也不便宜,普通的棉布做身衣服要三、四块钱,像是的确良的至少得十块往上走。
方芳也一眼相中的确良的红格子布,问了问价格犹豫了。
艳儿见状眼珠子一转,看到比她们后进来的苏桃说:“哟,这不是巧了么,怎么苏家大小姐也来这里买东西了?”
苏桃不理会她们,她这两天心神不宁的。她爹一直没回家,她打算简单买点东西吃完就去市集上看看。
见到方芳也在,她纯当没看见。找卖货员要了两块糍粑、半斤白糖,又拿了两把小青菜。
苏桃对旁边挂着的猪肉视而不见,这下可让方芳看出门道来了。她悄悄地捂着装着‘巨额’财产的口袋,装着对艳儿说话:“这人啊,有钱没钱看的太清楚了,谁家买菜做饭一点油水不沾的,别是家里卖不成肉连吃肉的钱都要掏不出来了吧。”
苏桃一听就是说她的,她懒得理这种脑残。像方芳这样的人你把她放躺了,脑子里源源不断流出来的全是水。
苏桃走到她们旁边,看到新来的红格子的确良。
在这个年代的确良可是好东西,但对于苏桃而言,再好的东西也是化纤的,比不上纯棉的。后世的人穿衣服就喜欢纯棉的质感,不伤皮肤还不容易过敏,大人小孩都适宜。
正好天气要热起来,苏桃见到的确良边上有纯棉的小花布,见了心喜。小碎花看起来优雅又朴素,有一种独特的年代美感。
她跟量布的大姐说:“灰色的布料...我要...”她一时不知道家里男人们应该扯多少布,量布的大姐爽快地说:“你家老是过来,都是你二嫂子扯布。你不知道多少我知道,你要是放心我就让我给你安排上。”
苏桃求之不得啊,忙甜甜地说:“那就谢谢大姐了。我要给我爹、我俩哥哥还有小林一人扯一件t恤衫,这边这个小碎花的,我要给我俩嫂子跟我,一人做一身裙子。”
“哎哟,买的不少啊。你放心,既然你信得过大姐,大姐就给你扯好点。”这话的言外之意就是把尺往外松松,能多给个一指两指的余富出来,免得做衣服时紧张。
“诶,我说我们先来的怎么给她先扯上了?就没个先来后到的道理?”艳儿扯着嗓子喊道:“我可听见了,你们相熟扯布料的时候别贪污集体财产啊。”
她本是想数落苏桃的,没想到苏桃没怎么样,倒是让方芳不高兴。她可是刚因为侵占集体财产被批评。听到艳儿这么说,脸色一下难看起来。
扯布的大姐冷笑着说:“你们不是看好的确良了么,这样式的金贵,你们再多考虑考虑也没事。我要搞贪污就不会还在大商店站柜台了,早就出去承包鱼塘了。”
方芳顿时气不过说:“你跟她吵挨我什么事儿?!怎么指桑骂槐!”
大姐手里还拿着尺子给苏桃量布呢,听到后抬抬眼皮不冷不热地说:“对啊,我就纳闷挨你什么事儿,你颠颠地往上凑个什么劲儿。”
方芳一下说不出话,她总不能自己骂自己吧。吃了个哑巴亏的她,见苏桃拿的都是纯棉的便宜货,这下可显着她有钱了:“棉的有啥好穿的,从今天开始,我们家里人再也不穿纯棉的东西。只有破产的穷鬼才穿。”
大商店里打牌的、卖货的,一个两个闻声停下手中的动作。村子里的人一般穿的都是纯棉的衣裳,带化纤的这种高级货才给县城有钱人穿。这是一个无奈的阶级事实,被方芳众目睽睽之下捅破,脸上毫无意外的全是厌恶。
扯布的大姐自己穿的也是纯棉的衣裳,她倒不缺买的确良的钱,就是觉得纯棉的舒服。听到方芳这样挤兑穷苦人,顿时不乐意了。她跟苏桃说:“你先等一等,我倒是看看她要买多少金贵人穿的的确良!”
后面打牌的红星叼着烟也站起来,他慢悠悠地靠在柜台边上说:“金贵人啊,你婆婆昨天跟我们打牌输了两块钱还没给,你既然不是穷鬼就把账替她结了吧。”
“对,你婆婆还差我八毛。”
“上个礼拜你婆婆在大商店拿了包烟还有平时买菜还没跟钱呢,你看看账本,一共五块五。”
......
方芳一言激起众怒,她只好掏出钱。红星一见她手上拿出一把大钞,眉毛挑了挑说:“哎哟,这是我小辉哥挣着钱了啊。我说呢,突然瞧不起咱们这些人,原来是兜里有钱了。得咧,我靠边站着点,免得有人丢了掉了找不到了,全赖到我身上。你把你婆婆欠我的钱放柜台上,我可不沾手啊。”
方芳没想到陈秀芬居然还打牌,还背着她跟吴辉抽烟。怪不得一去到土房里老是有烟味,开始还以为是吴辉跟老财抽的。
想起吴辉给老财的五百块钱,方芳还觉得肉疼。她把周围等着清账的钱全都给出去。一共花了十一块多,还没等把剩下的钱揣到兜里,就听苏桃笑盈盈地说:“果然是咱们村要当万元户的人家,我看你家两口子还有吴辉的娘穿的衣服都破破遭遭的,原来是等着把草鱼卖了换几身新衣服啊。”
苏桃知道她又笨又蠢又坏,就跟等着量布的大姐说:“大姐我不着急,你把她要买的的确良先扯了吧。我这六七身还抵不过人家一身的价格,人家是大客户,大客户可以优先哒。”
“我还没想好...”方芳刚说出口就被艳儿的眼神制止住,艳儿拉过她小声说:“你现在又不是以前没钱的时候,兜里有钱你怕啥。就给你一家三口人扯上一身能花多少钱,吴辉穿好点跟别人谈生意都有面子,以后钱赚的多了去,你还怕花这点小钱?”
方芳紧紧抿着唇,她在娘家当闺女时,娘家人虽然对她不错,但是钱这方面也不是任她开销的。家里条件实际上很一般,她爹年轻时候留下病根,这两年没少往外花钱。表面上看一家人有点家底,实际上就是个空壳子。而且大哥、二哥两家人基本上是分家的,他们家的钱也不会给她花,就算两个哥哥愿意,两个嫂子也不愿意。
里外里每个月拿着一点零花钱日子过的抠抠索索的。从她出嫁那天她就看出来了,她爹在她临走前说了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这句话让她听了很震撼,她以为她会一直都是家里的宝贝闺女。她爹这话一下让她警醒,原来从吴辉把她接走的那一刻起,她就是外人了。
这也就是这么久她跟吴辉吵吵闹闹很少提到会娘家的原因,并且她家两哥哥虽然分家,实际还跟爹娘住在一起,只是自己的收入自己管。把几间房子各自分了分。要是她外嫁的小姑子经常回去,家里的嫂子们实际上也不会欢迎的。
她一心想要活的好好的,这样她回去娘家人也能高看她一眼。她用手揉摸着的确良的布料,再听到艳儿的话,免不了地想:吴辉以后还能挣大钱,她不过就是买点布料做衣裳怕个什么。
“吴辉不是让你管钱吗?”艳儿还在她耳边絮絮叨叨,大有她不把钱花出去不罢休的架势:“换季买布料做衣裳天经地义,就算你买回去他也不会说你什么的。”
量布的大姐等的不耐烦,把尺子往柜台上一扔说:“你要是不买我还得给别的顾客扯布呢。犹犹豫豫的,真没见过这样的有钱人!”
“买!”方芳猛然松开揉摸布料的手,往的确良的布匹上使劲拍了拍说:“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我都要!一样给我扯三身!”
“这可不少钱呢吧,你还真舍得啊。”红星离得不远,“啧啧”了两声跟身边的哥们说:“瞧见那一大把钱没,跟哥儿几个说好了,最近千万别往她边上凑啊,要是出了事别怪我没提醒。”
实际上红星说这个话也是暗暗敲打方芳不要把这么多钱随身带着,太不安全了。谁知道方芳以为他在调侃他,白了红星一眼说:“瞧你没见识的样子,这辈子也赚不上一千块钱。”
红星‘嘿’了一声,摆了摆手说:“有句话说的好:财不外漏。你愿意到大家面前嘚瑟那是你的事,我该说的说了,剩下的可就不管我的事了。”
说完又跟苏桃打了个招呼说:“你家二嫂子的手艺就是好,回头我能找她给我也做上一身不?”
苏桃笑着说:“这你得跟她说去。”
“那行,回头我去大河里给你家抓点小泥鳅喂鸭子,省的最近村里鸭子吃不饱,赶明儿下不了蛋咯。”红星这是讽刺方芳偷草料的事,说完哼着革命歌曲回到桌子边继续打扑克。
大商店里面的位置很宽敞,是一排平房组成的。家里需要的一般东西这里都能买到,还能帮着代卖一些村民自己做的特色商品。除此之外,大商店常年有一台收音机会放着各台广播,吸引不少人没事过来坐坐。还有打牌喝酒说八卦的,可谓是李家村的cbd中心。
方芳指定好布料,量布大姐二话不说开始扯布。尺子来回折叠的飞快,布料在她的手下瞬间量出来。
她正打算拿剪子剪出个豁口好撕步,就听到艳儿喊道:“你给我们扯富裕点,多给点出来!”
量布大姐管她说什么,该是多少就是多少,一点富裕的都不给。
她一整套流程下来,在苏桃眼里可谓是行云流水,在方芳眼里却是提心吊胆。她没料到一下子能扯这么多布料,脸上的洋洋得意的笑容逐渐下去,唇角变得僵硬。
量布大姐扯完布料也不替她叠起来,就往方芳眼皮子底下一扔,拿出本本写到:“的确良四款,一款三身。成年人两米一一身,连衣裙两米一身,这个三块九一米、这个三块五毛八...这个也是四块多,总计是..一百十五元四角。”
一百一十五?!
怎么会这么多!
这相当于李家村人半年的收入啊!
就算在县城里干活一个月也才三十出头,方芳一个刺激之下居然花了一百一十五块钱!
她的手不自然的抖了起来,捏着心心念念的的确良布料跟量布的大姐说:“我没打算要这么多啊,怎么一下子给我扯这么多出来!”
“你不是说这四款你都要吗?”量布的大姐手握尺子,往边上指了一圈说:“他们可都听见了,咱们说的清清楚楚,你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和这个全要,一样三身!”
苏桃在边上看的清清楚楚,的确是方芳自己想要的。虽然少不了某些人的怂恿。
苏桃看着几乎要夺门而逃的方芳,还有她身后背着她露出笑容的艳儿,一时觉得她还挺可怜的。
当然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她是不会怜悯方芳自己当圣母的。
谁让她分不清大小王,非要把蛇蝎心肠的姑娘当做自己的闺蜜。旁边的人都看的清清楚楚,这个艳儿跟她说笑时眼底一点笑容都没有。
方芳骑虎难下,她的确说了这些话,现在布料已经被撕下来再说不要已经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