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季家这样的富户,过节都有仪式感,中元节的仪式感就是虔诚祭祖,要先施七天粥,再请和尚们在家打蘸念经几天,先念三天往生经,再念三天大悲咒,最后舍些银粮把和尚们送回庙里。
外面稠粥还得施三天,家里的往生经才念完,明日就要念大悲咒了,管家让人捧了净食净水送到和尚那屋,这几日,要好生招待这群日夜诵经不停的和尚。
听着和尚们又开始低声诵经,管家满意的点点头而后离开。
李家宅院很大,早已不是几十年前那小小三进院子,这宅院是季老爷花重金请人建造出来的,银子花了几百万,好木头用了无数,几百工匠日夜不停用时三年才建出这扬州第一院。
出了打番院,过了一个小园子,再绕过一方池塘,时值中元,池水已经寒凉,管家紧了紧衣裳,快走几步,踏入回廊。回廊蜿蜒曲折,廊柱上雕刻精美,平时管家极爱看那一帧帧精美的雕刻,今日却无意再看,寒气益胜,他只想赶紧出了回廊,找个屋子避避这逼人夜风。
廊上挂着一溜气死风灯,琉璃灯壳左摇右摆,回廊里被风吹的呜呜咽咽,好似鬼哭,管家加快了脚步。
下了回廊,管家摸了摸头上的冷汗,又紧了紧衣裳,进了一条廊道,这条廊道分开了前院和后宅,宅院无限大,所以廊道极长,要走完这条廊道得小半个时辰。
廊道两边的围墙极高,它们和屋顶一般高,全用糯米汁子浇铸过,高且结实,既防强人又防乱民,还防后宅的女人被人看了去。
夜风呜咽,灯笼摇晃,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日是鬼节的原故,管家总觉得今日这夜里和昨日不太一样,冷的慌,渗的慌。
低头念了几遍“阿弥陀佛”,管家几乎是小跑起来,这廊道太漫长,他心里有种总到不了尽头的感觉。
也不知小跑了多久,终于看见了廊道边上的那扇朱漆大门,管家松了一口气,这发现自己里衣已经潮了,头上也出了汗,他不禁暗骂了一声自己没出息,没事自己吓自己做什么,唾弃了自己一口,而后急匆匆进了前院。
前院巡逻的家丁不知躲哪去了,院里只有满树的灯笼散着昏黄的光,夜风吹过树梢,又是一阵呜咽声。
树影在灯火映衬之下,隐隐绰绰张牙舞爪,像极了鬼怪之态,管家心下发紧,又一溜小跑进了主院,他要给家主回过话才能回去歇着。
大屋灯火通明,却听不见任何声响,平常这时候,大屋里都会围着一群掌柜的交账盘账,那算盘珠子啪啦作响,一直想到子夜,掌柜们才陆续散去。
守门的小厮歪在台阶背风处,打着哆嗦搓着手,昏昏欲睡。
他过去踢了一脚那个小厮,小厮醒来,看见管家,吓的又打了一个哆嗦。
管家不理他的糗态,只低声问:“屋里是怎么回事,怎这般安静?”
小厮说:“我也不知道,先前还有响声,也不知道从哪来了一阵冷风,屋里面就渐渐安静了。大约是外屋太冷,转到里屋去了。管家,你说怪不怪,昨几天还好好的,穿着衬衣就不冷,今儿这天,添了夹衣还渗的慌。你说,该不会……真有鬼吧?”
管家也觉得今日这天气寒凉的不正常,但他不能也跟着裹乱,就招手给了小厮一巴掌,严声说:“闭嘴,少胡说八道,你且好好守在这里,若是敢偷奸耍滑,我就让你挨板子。守着,我进去看看。”
小厮摸摸脑袋又站门口了,管家推门进了大屋——
一进屋就看见一群横七竖八昏睡在地的人,管家大惊,这是家里进了强人把人都药倒了?
定了定神之后又发现,屋里不像有人来过,柜台上的银票和锞子一个没少,屋里的摆设也没动过,博古架上的价值千金的藏品也都完好无缺,家主季老爷伏在案上,衣裳整齐,佩饰一个没少……但面孔却扭曲至极。
管家颤抖着将手放在季老爷鼻下,鼻息温热,还好。
他推了推季老爷,又唤了几声,季老爷既没动弹一下,也没醒来,只是神色变的越发扭曲狰狞,好似遇见了极大的惊恐之事。
这是摊上大事了。
管家又抹了一把脸,已是冷汗涔涔,六神无主。
而大善人季老爷,正在走孽台,他浑浑噩噩又惊又怕,不想上去,却被阴差抽了几鞭子,只能提心吊胆颤颤巍巍跟着很多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一起上了孽台。
孽台上的孽镜里明明白白将他们做过的所有恶事都照了出来。
第一次经商,和七个合伙人集了二万多两银子买了丝绸茶叶走西北,换了许多玉石珠宝,按扬州的价格,他们这一趟至少能赚十多万两。回程路上,他起了贪心,将所有人药倒杀掉伪装成遇到响马的模样,掩埋了大半财宝,只带了一小部分辗转外地卖出之后,再装做受了多番波折历经磨难才回到了扬州。走商人,脑袋本就提在裤带上,谁知道路上会遇上个什么灾难,躲过了就大富大贵,躲不过就枉死他乡,这是命。故而季老爷回去带了恶耗,谁都没有多想,只能自家伤心。季老爷再多照顾他们家眷几分,更没人说什么了,反而称赞他为人有义气。
杀过第一次人之后,再杀第二次就更心安理得了,之后就是第三次第四次……无数次。
他好色,尤好少妇之色,只要见了中意的妇人,便千方百计抢过来,玩腻之后,再提脚卖到庄子里,做奴仆妻。
他庄子上有三万庄奴,皆是施粥施来的,街上有四家红楼,是济困济来的,还有两处南风馆,也是怜贫怜来的。
这样一个恶魔,只因披了一张人皮,便借了“善人”之义,将天下间所有恶事都做了个全。
他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无人知,却不知上有苍芎下有黄泉,人不知鬼神知,只要做过,一定会有人知道。
这一笔笔一桩桩一件件,孽镜之前,全都无所遁形。
季老爷已经腿软如泥,汗如泉涌,却又被无情的鬼差抽打着挤进了无间刑堂和炼狱,听着阴官一笔笔将他做过的孽记录在案,定了刑罚——在炼狱服刑五百年,打入畜牲道,下一世便只能投成一只被人千刀万剐敲骨吸髓的畜牲。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要趟过这些无间炼狱,将要把里面所有的刑罚都观赏一遍,因为,这些刑罚他要受五百年,现在看看,心里先有个底。
上刀山下火海下油锅,这只是最基本的刑罚,凡是恶人,身上有孽债,必要走一遍的。季老爷这属于十恶不赦之人,除此之外还有剥皮抽筋拔舌挖眼之类的酷刑,整个无间炼狱尽是神鬼哭嚎之声,吓的季老爷恨不得两眼一番昏死过去就不用受这观刑之苦。可惜昏不了,不等他两眼一番,鞭子就抽过来了,一鞭子下,皮焦肉烂,痛彻心扉。
阴差甩一下鞭子便言一句:“种恶因,结恶果,与人无尤。”
自己的恶果自己受去,这且是开始呢。
生魂胆子小,看见黄泉阴魂便心生惧怕,鬼差如何赶,他们便如何走,即使吓的肝胆俱裂魂飞魄散,依然不敢反抗,只能眼睁睁观过一场又一场炼狱刑罚,到最后,人都吓傻了。
于是季家管家就看见了让他也心胆俱裂的一幕,季老爷和一众掌柜账房,全都失了禁。
屋里屎尿薰天,管家却好像没有闻到一般,整个人都瘫了。
见过家主如此不堪一幕,他日后焉能活着?
好半晌,管家起身,揽了一兜银锞子揣进怀里,镇定的出了门,对着门口的小厮说:“老爷和各位先生正商谈要事,你要守好这里,不能放任何人进去。”
小厮嘴唇发青的应了声诺,随后又跺了跺脚,搓了把脸,强打起精神站在门口守着。
管家如往常一样出了主院进了侧院回了家,进屋后发现媳妇儿也睡死了过去,他怔怔看了几眼,然后收拾了一包细软,将大胖儿子包进被里一裹往身上一背,悄悄出了角门,直奔城门口。在一处暗角避了一夜,四更半城门一开,他就趁着雾蒙蒙的夜色逃了出去……
再说回扬州城,暗夜将明,公鸡打鸣叫了三遍之后,夜里昏睡过去的人们渐渐醒来,新的一天开始了。
季老爷似昏似醒,两股间冰凉一片,屋里臭气薰天,这两种滋味,让他完全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