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望完八十三的老亲,老马回屯时路过钟家湾,想起了钟能。知钟能儿子回来了,不晓得近况如何,老马在钟家湾村口花了一锅烟的时间徘徊,最后决定开车去看看。此时钟理正在盖房子,屋前院后满是瓷砖石灰,老马险些没认清地方。停好车找门户时,钟理眼尖先看到了桂英她父亲。
“叔!哎叔!”钟理从门内出来,大声朝老人招手。
“哦哦钟理啊,你……盖房呢!”老马吃惊钟理以及老房的变化。
“嗯。叔进来坐坐,看我盖得咋样,您提提意见。原先这儿的黑漆门我拆了,所以你找不到啦!”钟理大方迎人,磊落的举止惹得老马将他从上到下数番打量。
“我刚从你……你大舅(钟理的亲大舅,正是桂英母亲的大表哥)那儿过来,说起你了!说你回来了……”老马踏进院子,环顾施工现场十分意外。
“我大舅咋样?”钟理爽朗笑问。
“一天三个馒头,就点咸菜疙瘩,烟瘾比我还大,竟还活着呢!虚岁八十四了,豁豁牙笑得贼乐!”老马端着烟锅沉吟轻笑。
“那就好!等房子盖好了我也去看看我舅。叔你瞅那,现在工人在改造前院、新房和后院的外墙,原来的土墙我换成砖墙了。”
“嗯。”老马被领着到处参观。
“明天吧!明天打算用拆下来的旧砖和新砖混合着建新围墙,隔天用水泥把所有的地面和墙面浇灌一下。接下来砌院子里的隔断景墙,我打算用原来的瓦房旧瓦片作原材料。”
“不错不错。”
“等到月底,我把家里所有的外墙全部刷白,几间房也贴上瓷砖。”
“嗯白色好看!好看!”
钟理指着四周侃侃而谈的时候,老马忍不住频频偷瞥钟理的眼睛,发现这孩子跟在深圳的时候迥然不同,老马替老伙计感到欣慰。两人逛完前后院,钟理将老人拉到槐树下的茶桌上喝水。几杯茶下肚,老马开始讲话。
“你大……你大走得恓惶!你没想过给你大办个后事吗?”
“想过,迟了。我回来已经过了头七。”
“头七过了,七七四十九办呀!只是个仪式,目的是让人知道这件事,至于哪天不必深究!”
“四十九也过了。四月十三是七七尽头,那天院子里根本没办法下脚。”钟理低头叹息。
“这样啊……哎看你,看你想不想办,想办总有法子!实在不行从你送你大骨灰回来那天算!我的意思,嫑叫外人笑话你大白活一辈子,也嫑叫你自己过些年回头看心里后悔。”
“我……我三月十九坐高铁,三月二十回湾里,二十二给我大埋骨灰,从二十二号算行嘛?有啥讲究不?”
“没啥!就按二十二号算,二十二四十九……刨个九去掉三十……五月十号!十号成吗?”
“成!成!可以办!”
“那就好。办几桌席即可,只请自己人。借着亲戚上门,一来告诉亲戚们你回来了,二来让外人也瞅瞅你这新院子。人不管在哪儿混,面上得过得去。叔看你现在这样子高兴啊,跟在深圳不一样,起码脸上有了色!丧事一办,这篇也翻过去了。往前看,好好混!你还年轻着呢,比我兴邦还小!往后路还长,慢慢整……”
老马面朝老伙计之子,说出的话全是一位悲剧父亲的肺腑之言。
旧人旧院气象一新,半走半停人生路远。
老马离开钟家湾回到马家屯已黄昏深沉。吃过晚饭他躺在客厅沙发上,看了一会陕西新闻,人总进不了状态——去深圳之前在家里作威作福、沉于农人安逸的状态。四月天,春尽夏来,屯里人忙着地里的庄稼园里的果子,门前没有妇女闲谝(闲聊),巷口没有闲人听戏,碎娃娃们上学去了,老年人在家做饭喂猪。老马这些天又忙又闲,忙于丧事后到处给兴盛说亲始终无果,闲于每当他在家时家里无人问津。
其实南方的天气也不赖。作物滋润,白云干净,空气润和,风景靓丽。这才回来没几天老头已然鼻子干塞、嘴巴褶皱、脸上起皮。不是回来了吗?怎么有种身在他乡的错觉。心心念念的油菜花他赶上了,放眼明艳艳的四方菜花,老马似乎高兴不起来。也许是想漾漾了吧,不知她最近吃得怎么样,不知她开学后被奶奶接送是否习惯,不知兄妹俩会不会被她奶奶充足的零花钱、一手的好饭菜和一如既往的好脾气所收买,不知他的外孙子和外孙女会不会很快遗忘了西北这个又坏又臭的老头……老马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孩儿她奶奶讲的睡前故事绝没有自己讲的精彩。
也不知从哪天起,老马的装束变了。他喜欢穿女婿买给他的几条休闲短裤和各种t恤,他习惯了松紧带扔掉了牛皮腰带,他觉得桂英买的运动鞋轻快又耐穿,他认同仔仔说的沙滩鞋舒服又防滑……老村长洋气的穿着在屯里有点格格不入。老马很久没有听秦腔戏喝西凤酒了,他忙得时常忘了抽烟,恍惚得丢掉了不少自己这一生赳赳自傲的那些乡村贵族病。
但凡老马在家时,老黄时刻跟着他,八岁老狗巴巴的眼神里有点失落,也许它早觉察出了某种疏离。在深圳时拥着漾漾念叨三条老狗,在屯里守着三条狗却思念俩娃儿。这些天老马总觉身边少了什么,总以为自己去深圳是大梦一场。南国十个月如是十年,西北人一入佳境流连忘返。
杏树园依然金果累累,梨子坡始终枝杈弯垂,这里生过多少人死过多少人,谁在算计谁吃了亏。
大鸟依然秋去春回,庄稼始终春长秋收,峰峦是黄土地上的守护者,八百里黄土又在守护着谁。
千年以前,百年之后,马家屯还是马家屯,黄土路依然从北绕到南,油菜花始终从东开到西,是谁在安排以让这里秩序井然。
这里从不曾被时光钟爱,这里也没有被岁月遗忘,未知太短、过往太长,人们安于现在是对时光最好的搁放。
方圆上四季依然闲走,小屯里旋律始终轻柔,人们一边奴役肥沃的大地一边被玄妙的大地反向奴役,好在他们双方都没有荒废也没有误会。
野草依旧一轮一轮,农田始终一方一方,往后驻守小屯还是南下深圳,睡在西谷还是埋在北坡——叫天说。
“……男人给女人留了颜面,这是最好的结局吧!贵族对血统的执念是时代的悲剧,女方也是牺牲品!倒是男主和女主十分克制的感情让我有点感动。有时候真看不出谁是肮脏龌龊的谁是真正纯洁的,我很同情女主,羡慕她的独立、智慧以及才华,但不是每个女人都有她那样的幸运。”
“你解析得很深刻呀,看来我给你推荐的电影不错哦!”
“是不错,可惜距离生活太远。紧贴生活的太压抑,远离生活的只可赏析。”
“男女主志趣相投,只这一点让我看得很带劲。”
“女主的高尚让人惭愧。”
“你看得这么投入?”
“当童话故事吧!”
“女人这么需要童话吗?这么需要完美吗?”
“天性吧!有些人将精神寄托在现实上,有些人将精神寄托在爱情上。没有寄托,人很难自由地追寻真我或高于自我的方向。但总有些东西会干扰个人的抉择,比如权力地位,比如阶级强弱。”
“世俗一点也好,快乐易得痛苦易消……”
午夜,一对男女正在交流看完一部老电影的心得,男的是网名为“姨夫最爱家乡菜”,女的名为“小姨做的家乡菜”。也许是隔着重重网络,也许是放下了现实,两人隔空在午夜闲聊,聊得皆是形而上。
小院初有眉目,大功即将告成。暮春四月底,钟理家院子的大致风貌已显现出来。郁郁葱葱一片绿光,七八棵老树下隐约坐落着一间白墙灰顶的大院子。白墙灰顶的院子坐南朝北,三十米长的大空间分成前中后三段,前院占六七米,后院余四五米,中间是一溜单檐瓦房。新式瓦房对面是一块狭长空地,空地上保留着钟理最爱的老桐树。除建房占用地面时砍掉的树,其余老树均保留下来,钟理只将树冠调高了两米。
如今乡里流行四四方方上下两层、里里外外前后三间的大楼房,哪家不是油漆的大红门?哪家不是砌红砖的高墙?哪家不是墙外贴着密密麻麻的白瓷片?起初左右邻看钟理家叮叮咚咚不知在搞什么,慢慢地见他家重现几十年前的高梁瓦房、露天院子、细小柴门,邻舍不解只当热闹看看;后来又出现了瓦砌景墙、白墙灰檐、青砖小路,湾里人指指点点当旅游景点一般。
钟理听到了这些质疑,只是笑着走过,埋头继续干活。按照钟琼的推算,再有七八天院子即将竣工。竣工在五月八号,五月九好准备一天,十号刚好请客办事。钟理趁着五一下雨同时放假,抽空为父亲的后事操心——通知亲戚、联络厨师。一早他开着四月初买来的三轮车到处跑——大舅家、三姨家、四姨家、同族的钟水平家、表弟王春家、大堂姐钟珍家、二堂姐钟珞家……
一家一盏茶功夫,很快到了下午五点,钟理的车子莫名其妙开到了包家垣。是的,他应该通知晓星,按理学成得去。男人胆怯心虚,没有直接去晓星家,直接将车开到了包晓权家。得知晓星在地里干活、学成跟着也去了,钟理在维筹家喝着茶默不作声。
“要不你去地里直接跟星星说呗!去不去由她定!”包晓权抽着烟冲钟理说。
“呃……我不知地在哪儿!”
“叫维筹带你去!筹!你带你……你姑父去羊皮山那儿跑一趟!”包晓权伸手指挥。
“羊皮山?不是刘家后头么?”维筹质疑。
“中午去的刘家后头,她说她下午去羊皮山打药!”
“筹啊,你姑确是在羊皮山!”维筹母亲言之凿凿。
维筹全程瞪眼,拗不过父亲,最后骑着摩托车带着这个姑父去了羊皮山。两人走后,维筹母亲回灶房做饭,过程中不住地哀叹。十来分钟到了地里,钟理下了车,跟着维筹走。只见天地之间一灰色人影在缓缓移动,小小的险些看不见。晓星戴着大草帽身上裹得严实,肩上背着超大的红色药罐子,正在地里给刚出苗的芸豆除虫打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