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中年人欢喜的东西,越来越小也越来越少;不似年轻人那般心在外面,再大的欢喜也容得下。年轻时觉着家里人、朋友们记不住自己的生是一种冒犯或轻,甚至从他人的礼物中寻找某种意义或信号;可笑中年以后,自己的生自己常常记不住,如晓星这般,若有人替自己记着再买些小玩意,那感动得真是涕泪交零。中年以后的人们很少再希冀那些不切实际的意外,也许觉得不真实,也许觉得自己不配。
远处的公交车启动了又停下来,上完客又启动;催车的喇叭和洗车的水声隔老远也听得到;附近的鸟儿叽叽喳喳、婉转欢腾……脚下新来的第一缕朝阳青黄如茶,不烫人却灼眼,老马眯着眼抽水烟,斜睨窗外的无边光景。
“那仔仔也冲着你发脾气呀!哪家不这样呀!别跟孩子讲这些!大惊小怪的。”兴邦挪开烟头冲妹子说。
“那回,他把我香水当花露水用,我当时想着哎呀可好了,让我逮着机会反击他了,结果你看,人家错了也比你有理!他不光光是冲着我们发脾气,冲你外婆发脾气也是常有的事儿,我印象里你爷还冲着他妈发过好几回脾气呢!除了你二外婆三外婆,家里那些堂舅、堂姨哪个没被他指着鼻子骂过?”
“脾气上来砸东西、摔东西从来不管结果,打人骂人更是随他心!小时候我不小心把他的葡萄酒碰洒了,你爷上去就是一脚——狠狠地一脚。那年我上炕时把他的传呼机压了一下——根本没压出啥毛病!你爷二话不说啪地一下扇了我一耳光,那红印子两天都没消下去!关键是我哪知道他那破传呼机放在炕上呀!他又不吱一声!那子又怪又暴躁!你大舅在你爷那儿吃了多少苦,妈那时候小不知道,反正我跟你二舅没少被他欺负!踢腿、掐脖子、扇耳光……哎呀,所以我说你现在看到的你爷爷跟我们看到的你爷爷,不是一个人!”
桂英说完转眼望着大哥,希望得到一些反馈和支持。马兴邦抽着烟俯望自己的运动鞋,吁了口气,没有说话。他习惯且喜欢沉默。对过去沉默,对未来也是沉默。
马桂英像是找到了一口翁,将自己的苦水全掏出来往里倒:“小时候我有种感觉,你爷爷对家里人各种不满,觉得我们配不上他,整天高高在上的,在家里说话像站在台子上演讲似的。后来好了点,但刚开始我真那么觉着。有一回他嫌你二舅学习不好,把你二舅的本子、书全撕了,把他的钢笔、书包直接扔了!你知道为啥嘞——说丢他人!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种家长!仔儿你说说!”
桂英冷哼一声,接着向儿子说:“还有一次放学的时候下暴雨,村里的泥路根本没办法走,关键是我们那群孩子没一个带伞穿雨鞋的,人家父母踩着点儿来接孩子,我脱了鞋一路光脚奔回家,回家后才发现脚被玻璃碴子弄伤了流了很多血。你爷爷呢,对着镜子刮胡子、摸脸、撩头发……完全不关心发生了什么,最后我气乎乎地流着泪哭到学校,他估计还不知道呐。他这人永远是以自己为中心,两眼看不见别人的。这种小事太多了,妈都不好意思跟你一件一件掰扯,显得我矫!”
“事儿是过去了,这不心里没过去嘛!你能让它轻轻松松过去,有些原则的事儿我可没法子让它一下过去!”
桂英说完一拍手摊开掌看着儿子。仔仔咬着嘴唇无话,兴邦点着烟说:“都过去了!”
“你爷把他的好心全留给了村里人,对我们三个那真是太差劲了——包括家里的其他孩子。当然现在好了点儿,当年那真的是……”桂英摇了摇头,继续说:“我小时候上学,从家里到学校有一里多路,当时大冬天下了半尺深的雪,早上六点半我没办法出门,那时候又没有好鞋子,我连双雨靴也没有!你外婆让你爷送我去学校,你猜你爷怎么说的?他说‘人家小孩都是自己去怎么你就要人送呢’。没法子,你外婆把我送到村里的大路上,然后我一个人到了学校。到教室后我专门挨个问了七八个同学,人家全是父母送来的,还有背着到学校的……你爷爷呢,我还没出门呢人家转个打起了呼噜!你说气不气?”
何一鸣望着舅舅求答案,马兴邦笑得直说:“是是是!对对对……”而后又捂肚子又拍膝盖地。
“我那是说坏话吗?我告诉你,你现在接触的马村长跟在村里的马村长可不是一个人!可能是他老了可能是他觉着在城里在咱家要收敛点,在马家屯可不是这样的!你问问你舅,你爷在村里跟人说话时是不是两手背后鼻孔朝天?是不是一开口就是什么‘同龄人很少有人像我这样’、‘说起我给村里的贡献谁敢否定’还有什么‘有谁能有我做得好’……你问问你舅是不是这样?”桂英学着老村长的腔调、手势表演得惟妙惟肖,看得人不由地耸肩颤笑。
“我在楼底下都猜到了,你们肯定背着我爷说他坏话,以我妈为首!每回给我二舅和你打电话时偷偷摸摸地背着我爷捂着嘴说!”仔仔指着他判。
那头一见老汉走了,聊得更无忌惮了。
“哎呦我的老天爷!把这茬子给忘了!”老马不想打搅他们兄妹俩,于是打了声招呼拉着漾漾出来买早餐,虽此刻已经九点多了。
仔仔此语不出则以一出惊人,兄妹俩对了眼儿后忍俊不捂嘴大笑。老马听见儿女在笑,不想打搅又觉落寞。这种况他早习惯了,从他们小时候他就习惯了,只要他一插进去那笑声立马蔫了。漾漾嫌吵闹,从妈妈怀里溜出来去喝水,在客厅里看见孤单的爷爷后,她无声地走过去趴在爷爷上,扑闪着睫毛咬着自己的食指说:“爷爷,我饿了!”
“哦!”仔仔的头缓缓抬高又轻轻落下,顺嘴说道:“我还以为你们两个背地里说老头子的坏话呢!”
“聊你妈小时候的事儿呢!”兴邦指着妹子冲外甥说。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什么使劲使劲抠鼻屎?”原来是爷孙俩回来了。老马回来后坐在客厅里休息,仔仔见客厅没人顺着笑声钻进漾漾屋里找到了妈妈和舅舅。
桂英大笑过后,拍着大腿说:“哎呦!婆那个火炕真是暖和,关键最的地方婆让给了我!那时候鼻子真是干——我连做梦都梦见鼻子干不通气我使劲使劲抠鼻屎呢!”说完兄妹两仰头大笑。
“你看她这样——哈哈哈——跟你小时候一样一样的!那时候婆年纪大了嫌冷,每次我烧炕时她总让多放点玉米杆、再扔两把棉花壳,我心想够了,我跟你二哥天天晚上嫌炕太一个劲儿往边上挤,她不行!总嫌不够!结果是把你得天天早上起来鼻子里全是鼻痂!一早上人还没清醒先抠鼻屎!连兴成、兴兴他们都晓得你这坏毛病,专程跑到家里来验证——看你笑话!”
兄妹两咯咯笑了几声,接着聊他们共有的过去时光。还有点发呆发痴的漾漾按照生理流程开启每天起后的第一件事——抠鼻屎,扣完鼻屎将鼻屎自然地抹在了自己的背心短裤上。
“漾漾,还记得舅舅吗?”马兴邦伸手去握漾漾的小手,被大脑空白格傲的何一漾拒绝了。
“哎呀,我娃儿起来了!”桂英扶漾漾起来,将女儿抱在怀里面朝舅舅。
漾漾早醒了,闭着眼迷糊了很久,以为妈妈跟舅舅聊天是她梦里的事儿,睁开眼一看是真的,忍不住望着妈妈和舅舅羞涩地笑了。
“你说咱大嘴挑!为啥嘞?还不是婆给他养刁了!”兄妹两说完,会心一笑。
“嗯!婆很会做饭!关键婆那人有趣儿是不,天气一不好她就琢磨着做好饭——摊煎饼、煎菜盒子、蒸滋卷、调凉粉、蒸野菜……婆比妈会过子,人家懂这些门道儿!”
“嗯,咱那时候夏天也闹!你二哥捉知了捉得聊咋咧!我记得有段时间天天晚上九点咱婆给咱三儿弄那个油炸的椒盐知了!啧!那是真好吃哇!我在外面吃过好多回——不是那味儿!”
“想想那时候咱三儿跟婆睡一张大火炕,美得很呀!一到冬天婆跟你两打牌、讲笑话、念经、弄吃的……哎呀,从你出去后加上婆殁了,后来我再也没过过那么闹的子!”桂英抱着右腿膝盖,望着女儿遥想自己的童年,一脸幸福。
“嗯!像你!像你得很!碎时候你也这样——睡觉时两胳膊往外伸直,我跟你二哥单怕压到你手!呵呵……那时候你睡得酣得很,尿了股底下湿了一大片也不影响!我跟你二哥瞧着——闹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