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一章 荷枯(全部是白怜)

公主是个权臣 水下城 5201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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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场无风月。

诚然有那股挥之不去的异样感,李锐的心绪并未动摇。

他无暇分心,也不能心乱。

主帐内军情商讨结束后,一众将领各自领命而出。李锐未动,站在原地迟疑片刻,看向正按住舆图比划什么的李荣,“元帅为何不遣人送白姑娘回京?她身份不同寻常,战场上刀枪无眼,万一真的出了什么意外……”

“这是你第几次问我了?”李大元帅从军情中抽出神,无奈,“我说了是她不愿回京。”

“那不如把她送到别处,总好过待在这里叫人分心。”

李荣未言,定定看了他一会儿。

这目光太透彻,叫人觉得在他面前什么想法无所遁形。

李锐不适地皱了皱眉,无声地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什么,甩手离开大帐。

踏出帐门后一抬眼,正好对上提着药箱走到门口的白怜。

四目相对,白怜习惯性地弯起眼睛对他笑了笑。

这笑入目的一瞬间,李锐先是习惯性地想避开,但转瞬间却又敏锐地察觉到这张脸、这副表情和以前相比,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但这变化微乎其微。

捕捉到一丝模糊的轮廓已达到他能力的边缘。那些更深的、更具体的东西则像深秋清晨的湖,被一层一层厚重的浓雾牢牢掩住。

李锐抿着唇,心情复杂,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白怜习以为常,但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你也看到了,”李荣站在帐帘后不远,以长辈的语气劝说,“这小子实在不值得你费这么大心力。大战在即,我也分身乏术,恐不能护你周全。依我之意,你不如去后方暂避几日。”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会考虑的。”白怜垂下眼,终是轻声道。

白怜最终没来得及走。

因为大战突然而至,其惨烈程度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敌军出奇兵袭击了营地,虽及时发现将之击退,但受冲击最大的是尚医营,许多手无寸铁的随军大夫被杀。

军中大夫本就少,如今雪上加霜,更多士卒伤重无治。本来还有一线存活希望的人因为缺少救治,只能眼睁睁地走向死亡。

白怜叹了口气放下包袱,再三挣扎后自我劝服:“反正也没地方去……”

白怜束起头发,扎进残肢血肉一片模糊的活死人堆。

“啊啊啊啊啊,疼!好疼!”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我后悔了,我就不该来……”

“我儿子快一岁了,我还没见过他呢!”

“孩儿她娘,好好活着。”

……

战争是残酷的,命运是无力的。

白怜以一种懵懂的状态被卷入这架庞大的绞肉场,在一眼望不到边的尸骨边深深陷入了无边的迷茫和悲哀。

这感觉似曾相识。

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

她小心翼翼地捧起奄奄一息的小灰雀,掰开它的鸟喙,放进去豆子大的小药丸;她坐在竹楼的廊下,一手抱着小白兔控制住它,一手轻轻地剪掉它伤口边缘的毛发,细细撒上灰白色的粉末。

她于医术一途极有天赋,师兄师姐们都这么说。小灰雀和小白兔很快痊愈也证明了这一点。

她高兴地抱起小白兔跑到舅舅面前,眼神亮晶晶的。小灰雀站在她肩头愉快歌唱。

这时她看见舅舅那张古井无波的脸终于发生了变化。不是喜悦,而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深沉和复杂。

她不敢笑了,神色怯怯,“舅舅?”

“……”

良久,顾清川说话了。

舅舅说话的速度总是不快不慢的,语气轻飘飘的没有重量,尾音微微下垂,很像是在叹息。

白怜那时候很不明白,舅舅医术高明,是世人敬仰的神医谷谷主,为什么总是不开心,总有叹不完的气。

“你实在不适合做一名医者。”舅舅说。

白怜不服气地瘪着嘴,“可是大家都说我是谷里天分最好的。”

舅舅后来好像说了句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说,白怜记不清了。她印象最深刻的是,第二日,那只在她肩头歌唱的小灰雀不再鸣唱,冰冷僵硬地倒在她窗边,翅膀的羽毛松散,豆豆眼大睁着。

“这种雀鸟是谷中特意饲养来试药的。这就是它们的宿命。”

那次她哭了好久,舅舅站在一边袖手旁观,半句话都没安慰她。

最后反而冷冰冰地说,“愚不可及。”

“……”

白怜回过神,抓着一团肠子往手下伤者的腹腔塞去的动作停了下,视线缓缓上移至对方面部。那张年轻的面孔上沾着黑红的血污,依稀有点熟悉。

哦,两天前她给他包过手臂上的伤。

那年轻人分明处在很痛苦的状态,却还是用力地挤出一点笑。

“又是白大夫啊,多谢白大夫了……有点可惜……可惜这一辈子来不及报答白大夫了,咳咳。”

年轻人胸膛忽然剧烈地起伏,呼吸也变得粗重。他勉力睁大眼睛,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是他一张口,只有满口的血不住往外涌。

“别说了。”白怜张了张口。她没发现,她根本没发出来声音。

但年轻人仿佛听到什么一般,眼神发出残烛般的光亮。他双手紧紧攥住,用力挣扎着吐出断断续续的字句。

“好好活下去……好……”

风停住,声音也缓缓消失。

年轻人的血液和身躯一点一点冷却。

白怜闭眼仰头,深吸一口气。她的手开始发抖,随后全身都轻轻发颤。

那只本来永远不会再歌唱的小灰雀忽然再度开口,歌声飘过十来年的漫漫长河,鹅毛大雪似的落了她满身。

白怜这才知道,原来小灰雀冰冷的体温和僵硬的触感从没有消失,至今仍清晰顽固地残存在她的指尖。

“愚不可及。”

在尸山旁的暮色降临之时,这道声音再度轻轻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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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战再起。

一茬又一茬的伤者源源不断地送进尚医营。

“大夫呢!快来人!”

一连串吼声由远而近,随后帐帘被哗啦扯开,一个高大魁梧、满身是血的中年将领噔噔冲进来,血红的双眼在帐内扫视了一圈,上前揪住两个身穿黑灰布衣的大夫往外提,“快!大夫快去看看我儿子怎么样了!”

一阵叮叮咣咣,两个大夫几乎是被强行拖出去的。

给白怜打下手的药童瑟缩了下,小小声道,“是那位吴将军啊。”

白怜无暇抬眼,随口道:“他很有名?为何我来了这么些时日,却没听说过?”

药童以更小的声音说道:“很有名,但是,是以脾气不好出名的,还特别袒护他儿子。强占了别人许多功劳,安在他儿子身上。”

“元帅能容得下这样的人?”

“白大夫有所不知。吴将军在军中资历颇深,在赵使相……不,赵俊为军中主帅时就是一军之将了。后来,在当今元帅清洗军中旧党乱党之时高明地投靠了元帅。所以,只要吴将军不犯下什么严重的大错,元帅都不好惩处,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白怜轻嗤,没多说什么。

未过多时,帐外忽然爆发一阵喧哗吵闹声,其中以吴将军的怒骂声最为突出。

“一群饭桶!要你们有何用?!”

两位大夫不敢招惹吴将军,苦着脸,害怕地说道,“我二人实在不擅长解毒,将军不如去请白大夫?当日李将军被毒箭射中,本已命悬一线,幸好有白大夫把人救了回来。想来白大夫天资惊人,还是神医谷少谷主,定能妙手回春救回令公子。”

药童在里面听见,气得发抖:“呸!两个老东西,祸水东引就算了,还故意给您设套!要是万一……这不是故意让吴将军记恨您吗?”

白怜摇摇头,没说话,手上给人止血包扎的动作加快了几分。

刷啦――

帐帘就在此时突然被掀开。

面色铁青的吴将军走到白怜身旁,顾忌着白怜身份,语气克制了两分。

“听闻白姑娘医术精湛,还请白姑娘救救小儿。”

白怜动作不停:“我知道了,处理好这个伤者就过去。”

吴将军心急如焚,“小儿命在旦夕,还请白大夫勿要耽搁,事后在下必重金酬谢。”

“酬谢倒不必了,我像是缺钱的样子吗?实在是这名伤者也命在旦夕,我暂时脱不开身。先来后到,还请吴将军稍候片刻,吴将军等不及也可另请高明。”

“你!”吴将军粗声粗气地吼道,“我儿年少有为,身份高贵,是大周的栋梁。这个活不长的老头如何能与我儿性命相比?”

白怜不为所动,只专注手下的人,冷静施救,态度明明白白地写着:“随便你吼、你吼也没用。”

手下人来报,吴将军得知他儿子又开始吐血,眼看情况更加恶化,急得红眼,“唰!”地抽剑抵住白怜,竟是直接出手威胁。

药童捂住嘴,被吓得心脏都跳漏了下。他咽了口唾沫,趁人没注意,后退几步躲进人群中,悄悄溜出帐外。

白怜低低觑了眼抵在肩侧的剑刃,“吴将军确定伤了我或者杀了我,这座大营里还能有人救得了令公子?”

不论出于哪方面考虑,吴将军都不敢真的伤到白怜。他就算气到全身血液逆流,能做出的最出格的举动也就是直接上手拎走白怜。

白怜一只手死死扣住木板不松手,另一只手稳当地给伤者撒了药粉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