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只是想到了那块酥饼——慈安答应过以后把制饼的方子传给他媳妇,结果还没等到他大婚对方就去世了。那么甜那么香那么可口的一块饼,以后就再也吃不到了,真叫人难过。

若桐听了不禁扑哧一笑。

“怎么,你觉得朕没出息?一看就是小时候没饿过肚子的人。”

若桐摇头叹息:“我不是笑您没出息,我是笑您傻。”

“母子之间能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可供回忆?还不都是些柴米油盐、衣裳吃食的小事。太后心疼儿子,所以给您东西吃;您吃着香甜,所以怀念太后——这不就是母慈子孝吗?所以,您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跟东太后关系平平呢?”

“是,是这样吗?”载湉不由一愣。月光落在眼睛里,忽然有点模糊。

过去的十几年,他一直以为自己跟慈安不亲近,以为自己想念的是一块酥饼,而非一位母亲。

以为自己不想住乾清宫的原因,是记恨同治活着的时候戏弄过他,而不是怀念这个没什么皇帝架子、笑起来贱贱的兄长。

以为自己仍旧记得老醇亲王府的一花一木,是他聪明记性好的缘故,而不是因为他一直一直想回家。

如果没有这些以为,他就不得不面临惨淡的现实——慈安也好,醇亲王也罢,他记挂的所有亲人,都已经深埋黄土之下了。

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

这话不仅适用于寻常老百姓,皇帝同样不能免俗。因为乱世的特点就是变数太多、朝不保夕。今日是温香软玉,也许明日便是枯骨一具。今宵骨肉团圆,欢声笑语;明朝就黄土陇头,迎风涕泣。

他长到如今只活了一十七年,却送走了太多亲人,见识了太多动荡,面临着太多未知,预感了太多不祥。眼前是虎狼,身后是豺豹。每天都很努力地想让自己快乐起来,却夜夜被离奇的噩梦惊醒。

“呐,作为交换我也告诉您我小时候的事好了。”若桐见他端着杯子的手微微颤抖,故意揉揉他的脑袋,讲起连自己都觉得模糊的童年往事来。

他他拉家在北京的老宅子里有棵梧桐,是她太爷爷在乾隆朝的时候种下的,她出生那年刚好百年树龄,仍旧枝繁叶茂。家人便给她起名叫若桐,希望借其富贵长寿的意头。

讲她八岁离京,随伯父到广州上任,一路见的山东的山,江南的水,庐州的月亮……广东人管“什么”叫“咩”,她对这座城市的第一印象就是到处咩咩咩,怪道叫羊城呢。

又说起她们家在城里的官邸比邻西班牙国的一个商会,洋人把七天称为一个星期,西班牙人又喜欢跳舞,每到星期六的晚上,隔壁就会传来西洋击打乐器劲爆热烈、极富节奏感的声音。顺着门缝往外望去,总是可以看见穿蕾丝舞裙的西洋女人一手挽着男伴,一手优雅地提着裙角从她家门口路过。

她带着小丫鬟们,裁了雪白的新绢裹在小腿上踮起脚尖走路,幻想自己也拥有那样一双修长圆润、踩在水晶高低鞋中、被白蕾丝长袜包裹的小腿。

讲起他们家有一次坐船出海游玩,不料船夫开错了方向,闯进了深圳河畔英租界的边缘,那时天边忽然出现一片灰蒙蒙的沙洲,上面隐隐可见桥梁、码头和电塔的轮廓,鳞次栉比的高楼像神话里的擎天之柱一般耸立在海天交接的地方。钢筋水泥的城市透露出一种超越这个时代的梦幻般的美感。

伯父长善摸了摸她的头,告诉她那就是鸦片战争中被割让给英国的香港岛。

载湉半躺在美人榻上,听她天南海北的闲聊,看着昏黄的烛光轻轻打在她莹润的脸颊上,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醇亲王活着的时候一直盼着他大婚娶亲。

因为一桩合适的婚姻,可以弥补一个人生活中很多的遗憾。

他他拉氏是户部侍郎长叙的老来女。她出生在一个地位不算尊崇、却正处于上升期的家族,自幼衣食无忧,受过良好教育,兴趣古怪爱好刁钻,拥有正常的家庭亲子关系,喜欢把动荡的时局看做一次挑战,而非一场注定的悲剧。

她身上具备很多载湉向往却不可得的品质——健康聪慧,自信强势,见多识广,相信努力,也相信明天会更好。就像一阵温暖又鲜活的风,吹进了暮气沉沉的紫禁城。

老天爷是公平的,虽然开局惨淡,但一生之中总会有那么几个人让你觉得“得之甚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