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吴悠坐在昭阳宫中,侧头看着皇帝怀抱着幼子,听着这位至尊天子含笑与幼子说起两人初见时的情景——
“我永远也忘不了,她看见炭条从怀里掉下去时的慌急模样,以及她匆匆忙忙的低头去捡那些炭条时的神色。哪怕那只是不值钱的炭条,再没有人要,可她看着炭条的眼睛都是亮的,就像是在捡掉在地上的珠宝金玉一般。”
幼子仰头看着自己的父皇,懵懵懂懂,似懂非懂。
吴悠听入耳中,有些想笑,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却还是什么也没说。
.......
事实上,那一次的初见并不十分美好。
甚至,那可以称得上是吴悠此生最惊险的时刻之一。
当那些炭条从怀里掉下去的时候,吴悠是真的吓到了,她一手抱着怀里剩下的炭条,一手去捡掉在地上的炭条,越捡越慌,雪白的手掌都要被炭条给蹭得墨黑,心里七上八下的,就怕被人撞见。
也就在此时,有人走了过来,伸手将地下剩下的几根炭条捡起来递给她。
吴悠不敢接,反到是抱着炭条跪了下去——她还低着头,第一眼就看见了来人脚上的明黄龙靴,知道了对方的身份。
然而,皇帝却伸手扶起了她。
他面容英俊,眸中含笑,正挑高眉梢,饶有兴味的打量着她,问道:“你捡这些回去,是做什么?”
吴悠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低下头,木呆呆的道:“笔墨太贵太费事了,我想着先用炭条练字........”
皇帝脸上似有几分讶异,随即便又和煦的问了一句:“你识字?”
吴悠看着他的神色,有些犹豫又有些惶然,小心应道:“只认识一些......”
皇帝再一次打量她,若有所思,一时又沉默了下来。
这样的打量,这样的沉默,就像是一柄锋利尖锐的弯刀,无形中便抵着吴悠的喉咙,令她悚然惊惧——她太清楚这些上位者的可怕了,对方或许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而她永远是无法反抗的一个。
吴悠只能睁大眼睛,惶恐又不安的看着皇帝,等着他开口。
然而,吴悠只知道暗藏的危险与杀机却并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样是多么的动人。
她生得那样美,脸如凝脂,绿鬓黛眉,唇如朱丹,真正的美艳不可方物。
当她仰起头,睁大眼睛看着人时,星辰似是融在了她的眼里,亮莹莹的。哪怕她害怕的浑身瑟瑟,哪怕她面无血色,此时看来都有一种不自知的丽色。
看着她,皇帝不觉便想起了庄子的话“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美而不自知,吾以美之更甚”——他坐拥后宫,赏遍春兰秋菊各般美色,此时见着这个十多岁的小姑娘却仍旧觉得她美得惊人,令人怦然心动。
便如初绽的玫瑰,色泽明艳,花蕊娇嫩,哪怕还未至盛时,依旧可以想象这朵玫瑰开至荼蘼的美丽。
而这朵玫瑰,就开在他的宫苑里,此前尚是无人知晓。
好奇引出兴趣,美.色引起采撷的欲.望。
哪怕是至尊的天子,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他看着她,目中带着兴味,沉吟许久,终于有了决断,开口问道:“那,你想学识字吗?”
这话很轻,吴悠却在听清的那一刻,下意识的咬紧了牙关。
那一刻,她想起了王家二爷的话,他说:“你这样的身份,更该知道本分.......不该你知道的,就不要去妄想。”
还有那个曾经与她同榻,因为教她名字而被打死的小姑娘,她说:“我知道你的名字怎么写,我教你。”
.........
形形色色的人和声音自她脑中掠过,虽只那么一瞬,可吴悠开口时仍旧是觉得字字如千钧:“我想。我想学的。”
话出了口,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也有些哑了。
皇帝却笑着伸手将她抱到怀里,笑着道:“朕来教你。”
与此同时,吴悠怀里的炭条也跟着掉了下来。
噼里啪啦一阵响动。
皇帝却顾不得这些,抬腿跨过地上的炭条,抱着她便往外走。
吴悠沉默的缩在皇帝怀里,双手僵住,不知该放在哪里——她无论如何都不敢伸手回抱住对方,因为她的手早就被炭条蹭得发黑,此时自是不敢去碰那刺金绣龙的明黄龙袍。
皇帝是抱着吴悠出凤仪宫的。
所有人都说,皇帝对吴悠是一见倾心。可吴悠知道:不是这样的。
她还记得自己从凤仪宫出来的一段时间是如何的如履薄冰,如何的煎熬。
大概是幼时家人对她弃如敝履的态度太真实,也或许是王家留给她的记忆太过深刻。她前半段的人生都是灰白惨淡的,她很难信任旁人,很难去爱旁人,更难以去接受旁人的信任和爱。
哪怕皇帝亲自教她识字练字,待她态度温和,她也依旧怕他,并不以此为得意,只觉受宠若惊,诚惶诚恐。她的惶恐太过明显,以至于皇帝教过她写字后,偶尔也会将她抱到自己怀里,察觉臂弯里那微微发颤的身体,讶然问道:“朕有这么可怕吗?”
吴悠认真看着他,认真回答:“陛下是天子,人都说‘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如何不可怕?”
皇帝笑着反问她:“你这样说,就不怕朕发怒吗?”
吴悠哑然。
皇帝将她抱得更紧了,低头嗅着她发鬓的香气,许久不出声。
过了一会儿,他才道:“今天教你一首新诗,好不好?”
吴悠点点头。
皇帝握着她的手,写下了那首《国风·郑风·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