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永昼重复了一遍,语气平平,又几近固执:“你欠我的,你挑起的五百年战火欠我的。”
若不是大妖魔主挑起的战事令凡人流离失所,他孩提时代也应该有一个圆满的家,而非是在一个个黑夜里苦苦煎熬,卯着心头一口劲撑到天亮。
如非是大妖魔主挑起的战事将仙道整个卷了进去,他所在的不孤峰应当还是他全部依靠,是他在风浪里可以指望的一座舟。
大妖魔主笑容加深两分,更显夸张扭曲:“我也许不指欠你,还欠了许许多多人。”
没等落永昼夸他一句有自知之明,大妖魔主伸出脚,鞋底碾死了两只经过蝼蚁:“我还欠蝼蚁的。他们是因为我方丢的性命。”
“可是谁会关心被我碾死的蝼蚁怎么想?它们死后还能有闲心替我讨个公道?”
落永昼不作理会,抬手举剑,剑尖平指:“我会在今日讨回来。”
孤身之苦,流离之难,丧亲之痛……
一个迟来四百多年的公道。
为他,和其他境遇或比他好,或比他差的所有人。
魔主为他这点可笑的言论笑弯了腰。
然而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云层收拢在天空穹顶下,积出一里有一里的绵延影子,厚厚的云气后面,隐约蜿蜒闪烁着夜空里唯一的一点亮色。
雷霆悍然贯穿云层,撕开天幕一角而下!
几十万人的战场上寂静无声。
不管人魔两族,修为高低,立场如何,此时全一致地停下了手中事,悄悄呼出胸中一口长气。
落永昼…在渡成圣的天劫。
他在剑指魔主,前有大妖魔主,后有百万魔军,自己身心俱疲,强弩之末时选择了渡天劫。
若不成功,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若成功,则九死一生,险象环生。
谁都不觉得他会成功。
雷霆下,大妖魔主的脸色白成了死人颜色。
他为圣境,想得比旁人深,看得也比旁人远,落永昼如此行为,已经叫他萌生了不详预兆。
设身处地一下,倘若是他换在落永昼的境地上,他敢不顾一切,他敢死地一搏吗?
他敢对着千军万马,对着大妖魔主,仗剑横渡天劫吗?
大妖魔主再不愿意承认,也不得不正视。
他已经待这高位上风光了太久,享了太久的尊荣。
导致他再也没了拼死一搏,死地后生的胆识冲劲。
落永昼笼在雷光下,照得白衣极白,面具极亮,几乎煌煌成了东方日出二色:
“我说过要向你讨回来。”
谈半生有一句其实说错了。
落永昼并不觉得自己性命一定比大妖魔主值钱。
大妖魔主手上有太多血债,修士的凡人的、他认识的他不认识的…
而落永昼的命并不比这些每一个更值钱。
所以他不惜性命,不惜代价,也要杀了大妖魔主。
“我也说过我讨厌黑夜。”
所以便请诸天雷霆,来点亮这万古长夜;来诛杀,来扫荡一个邪佞不存;来用依然滚热的鲜血洗去数百年陈旧的累累血债
“秋青崖!”
月盈缺用了很大劲才拽住想要往里面冲的秋青崖,“你冷静一点!”
她想劝秋青崖不要冲动,落永昼不会有事,可想来想去都是十死无生的局面,只得绝望道:“你想想归碧海,你想想你的剑!”
别白白去送死。
秋青崖甚至不回头看一下,回答只给了她三个字:“我认了。”
说罢他剑气盈袖,将月盈缺荡开数尺,剑锋所到之处魔族一片片地倒。
月盈缺:“……”
还是谈半生给秋青崖拍了一下,把静心安神使人暂时失去行动能力的阵纹拍进了他身体里,秋青崖方消停下来。
他拍完秋青崖,自己的嘴唇也有点哆嗦,扭头对月盈缺道:“你给我一个好梦无缺,幻象也无所谓,我要冷静一下。”
谈半生怕自己下一刻也要步秋青崖后尘冲进去。
他手上阵纹不听他使唤,控制不住了。
月盈缺:“……”
你们怎么回事啊你们?
说着她两手两个好梦无缺,一个给谈半生,一个给自己。
腿总算是不抖了。
也许剑圣生来注定是剑圣,注定一战成名。
他以年轻的籍籍无名之姿对上大妖魔主,如同每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轻人。
但他最后度过了雷劫,成就了陆地神仙,也赢了大妖魔主。
大妖魔主死时尚且愕然,死不瞑目,想不通自己纵横五百年,为何会败在一个少年人的手中。
“白罗什在四姓城告诉我,我连他都打不过,凭什么来打你?”
“老生也在刚刚担忧过,觉得我连白罗什都打不过,拿什么来打你。”
落永昼对着大妖魔主的尸身说,所有的喜怒悲欢全被他掩在了一张冰冷的黄金面具里。
“可他们不知道,你不是白罗什。”
“白罗什充其量就是蛀虫,你不一样。”
“你给了我挥之不去的黑夜,杀了我的家人。”
仇恨刀刀刻骨,此生难忘。
必以血偿。
落永昼也就说这点话的力气,说完就差点瘫在地上,若不是顾忌着他横渡天劫,斩杀魔主,半是拼命半是疯癫的威风与冲劲,恐怕周围魔族冲上来都够剑圣半路夭折的。
还是月盈缺颤抖着手解开谈半生的好梦无缺,谈半生颤抖着手解开秋青崖的阵纹,秋青崖颤抖着手提剑冲了进来,才把落永昼拉了回来。
那一战,剑光悬在魔军大营中久久不散,人族出了第一位年轻的陆地神仙,在千军万马中斩杀了大妖魔主。
人们对他的荣光推崇与大营之上的那轮剑光一般达到了巅峰。
从一无所有到盛名加身,要的不过是一场战斗,一次雷劫的时间。
甚至一晚上都不用。
而他们口中成为传奇的主角,正和月盈缺三人在边境的一家小酒肆中喝着酒。
斩杀完大妖魔主,自魔军大营中顺利脱身而出,月盈缺问过他们想干嘛。
落永昼说想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