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是这三尺,划出泾渭分明的一条线,划出两方对立的阵营。
使得先前的三千里三万里三十万里,统统虚无成了毫无意义,偶尔于回忆中想起还要嫌弃它矫情的东西。
他们实在太过了解对方。
以至于甚至不用开口说什么,就将对方的来历目的洞悉得清清楚楚。
“阿昼。”
这一声称呼月盈缺平时不知叫过多少回,信口拈来,唯独今天一个字一个字,挤得重若千钧。
“我不是想杀穆曦微,我想杀的是魔主。”
“两百年前的事,你是知道的。”
他们四个人没人能忘得了两百年前。
因为两百年前的破事实在是又快又多,几乎是无差别扫射,将几个陆地神仙叭叭叭地劈头盖脸打了一通,打得他们鼻青脸肿,应接不暇。
先是不孤峰一脉中四人死了三个。
消息还没能如何传开,人们也没来得及流几滴泪,嚎几声丧,更大的消息来了。
魔族如同嗅到血味的狼,蠢蠢欲动,迫不及待地想将人族这块肥肉沾上自己的口水,划进自己的地盘。
大妖魔主与其麾下三位日月星首领,齐聚长城外。
那一场战,他们要面对的只有大妖魔主和三位日月星首领这加起来四个陆地神仙,再不用出一兵一卒。
因为用不着。
而他们那里死的是月长天、晓星沉主和数十万的人族修士。
人族的最后一位陆地神仙也倒了。
而魔主与日月星三部不过是受了点损伤,修养修养即可重振旗鼓。
越霜江死了,月长天死了,数十万精锐修士也死了。
人族再无陆地神仙,也再无身经百战的精锐之兵。
除却一座被挖空的边境长城,一片被绝望侵染永远望不到天亮的天空,一颗颗惶恐的人心和朝不保夕的眼睛,人族还有什么能拿来拦他们?
于是以四姓为首的人想到了万古不变的压箱底手段。
说好听一点是壮士断腕,韬光养晦,说难听一点是割地求和。
议和。
魔族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竟然也答允了。
他们提出要人族一半的领土,和一半的人口作家禽圈养,用以补充血食,再点名要了这一半另一种,定然要有白云间和西极洲的一份。
毕竟魔族恨透了越霜江与月长天两个人。
若非是他们拦在长城口,魔族何必苦苦蹉跎这些时日,枉费这些性命?
据说人族派去议和的使者听完了这些要求后,面色若死,当场从椅子上滑到地上。
他被魔族送回所住营帐的当夜,一根白绫悬上房梁,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他哪怕是死也不敢签这议和契约,不敢做人族遗臭万年的千古罪人。
他不敢签,自有人想签。
他不敢做,自有人想做。
西极洲的长老们为着月长天的事连续几晚没合过一次眼,一群老家伙嘀嘀咕咕后,一块凑到了月盈缺的身边。
他们慌,月盈缺更慌。
月盈缺出生即为陆地神仙之女,是这战乱天下为数不多生在云端的人。
她自小是西极洲上下众星拱月的明珠,又是天下第一的美人,世间自然无事可难她。
都说人如其名,用在月盈缺身上则不尽然,明月尚有阴晴圆缺,月盈缺却是长盛不衰的好梦无暇。
可惜完满无缺的好梦终有被打破之日,为她撑起一片天的父亲也有身死之时。
月长天出战时月盈缺哭得满脸泪,执意要跟着她父亲一起去,要死就一起死在长城上。
温和寡言,无声纵容月盈缺每一回任性的月长天第一次吼她。
月长天发完火沉默了很久,对她说了这辈子最后一句话:“盈缺,你要活着。你活着人族才有未来,我的死才不算是白死。”
月盈缺哭得浑身颤抖之间,不忘牢牢地把这句话记了下来。
因此长老来找她时,月盈缺几乎是不敢置信的,听着长老们小心斟酌的言辞,仿佛听一场荒诞不经的笑话:
“你们说要把西极洲所在之地拱手让给魔族?把西极洲万年基业,万年守护的土地让给魔族?让他们践踏得寸草不生,践踏得哀鸿遍野,要这土上活不了一个人,种不了一颗草,才肯收手罢休?”
这是什么天大的笑话?
长老垂着头,神色隐在晦暗的阴影之中:“少主,为尽权宜之计,唯有此法。”
说着他也不禁激动起来,如同每一个良苦用心不被理解的老古板,愤慨道:“此时后退保存实力,尚有东山再起之时,莫非少主真要等魔族攻破长城,求饶无门的时候方幡然醒悟,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我等也是一力为西极洲打算!”
他一石激起千层浪,下首长老齐声应和,声震云雷:“请少主早作定夺!”
“好一个没有后悔药,好一个为西极洲打算。”
月盈缺缓缓道。
她这才从无实感的悲伤中落到了实地,接受了她父亲已死的事实。
从今以后,再无人替她遮挡挡雨,无人替她挡着魔族,挡着宗内的人心鬼蜮,保她一世快活无忧。
她脚底下要走的路,全是倒扎的刀。
这样也有好处,至少她不会再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伤春悲秋,风花雪月上。
有时候人的成长只用一瞬。
月盈缺衣服仍是那身衣服,眉眼仍是那副眉眼,可是黛眉一挑之间容光咄咄,大不相同。
若说她原来是人间美貌绝伦的小姑娘手中拿的名贵娇花,如今则成了天上神女刚刚开刃的利剑。
“我知道世上没有后悔药,若是魔族越过长城,西极洲好歹还有护宗大阵,大不了便是玉石俱焚。”
月盈缺闭眼,复又睁开,声音不知何时掺进些许凄戾的调子:“我为西极洲少主,就算死,也该埋在西极洲的土里!”
长老们面色大变。
谁都不曾想到这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竟是这般不好糊弄。
辈分最长的那个面沉似水,重重往前踏出一步:“小姑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没等他说出后半句“今天老夫就代你爹来教训你”,月盈缺已先他一步动手。
好梦无缺与长老僵持之际,有一把剑插了进来。
剑光如霜雪覆地,剑气如朔风席卷,肃肃朗朗洗得天地为之一清,又是一片开阔新气象。
月盈缺这么多天来,眼睛第一次点起神采。
她看见长老东倒西歪躺了一地,看见有白衣黄金面具的少年人拖着长剑向她行来,剑尖与地面擦出了一路的火花。
他身上白衣是劈开世俗的一道桀骜雪光。
落永昼到了月盈缺跟前。
隔着面具月盈缺看不出来落永昼底下的眼睛有没有红,眉头有没有紧锁。
但是她察觉出落永昼似乎更清瘦了,站得也更笔直。
像是把被人用生死血光淬炼出来的神兵利器,锋芒绝世。
有越霜江和月长天的死讯如两座大山阻隔在前,两人相对无言,谁也想不到该说点什么。
落永昼言简意赅:“你可以哭了。”
一句好意宽慰劝解经由他的嘴,无端让人有打爆头的冲动。
月盈缺认真考虑了一下,推拒道:“还是你哭吧。”
毕竟不孤峰一脉死了三个人,若是真有一个哭的机会,落永昼当仁不让。
落永昼拒绝道:“你哭。”
月长天为月盈缺生身之父,若是论血缘亲近来论,月盈缺当仁不让。
这些日子积攒的委屈怨气忽然一下子在月盈缺心里爆发出来了。
她眼泪如雨,绷紧着一张脸,哭得很丑,半点没了天下第一美人应有的矜持派头,一边声嘶力竭地哭,一边朝落永昼吼:“我才不用,你倒是给我哭啊!”
落永昼冷静反驳回去:“现在哭的是你。”
谈半生赶到之时,就是看见两人站在一堆长老中间,你一句“你哭”,我一句“你哭”,宛如三岁小孩斗嘴一般地无限车轱辘下去。
他忍无可忍,两边各吼了一声:“哭个屁哭!”
两人齐刷刷把目光转向他。
一个泪眼婆娑,一个隔着黄金面具,却又都异口同声:“老生,你来哭一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