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来清净方丈得道高人,宅心仁厚,不执城中民风淳朴,穆曦微不忍心因为自己的缘故,叫不执城白白受此一难。
二来落永昼无疑是有极为至关重要的东西要在天河中去,穆曦微当然是希望干扰之事,越少越好。
“这个穆施主大可放心。”
清净方丈想也不想,一口全揽在自己的肩上。
按佛门出家人纵有十分把握也要说成七分的谦逊性子,他估计是当真十拿九稳。
“倘若不是老衲愿意,无人能寻到这里来。”
管他是天下第一,还是千年不出的阵道奇才,统统敌不过清净方丈的一个不乐意。
落永昼后来也就是打服了清净方丈,清净方丈自己愿意,心甘情愿替他打开通往天河的门。
若是清净方丈不愿意,落永昼拿出打魔主的劲儿来也是一样枉然做无用功。
他这话说得堪称狂妄,果然引了月盈缺追问:“当真?不知可否冒昧一问,天河究竟承不执寺前人多少心血,多少设计,才能方得此隐蔽之所?”
“不在何处。”
清净方丈淡淡一笑,万事不萦,指向自己的心口:“说是承前人心血也不错。天河就在老衲心间。不执寺方丈与天河立下契约,世世代代以心头血容纳天河,供养天河。”
所以不得出第六州的誓言效力会如此之大,对陆地神仙来说都具有不可违抗的效力。
清净方丈:“所以如今诸位,的的确确是待在了老衲心脏所成的空间中,所见到的一切,皆是老衲心中最为向往的。”
穆曦微出于对清净方丈这位得道高僧的好奇探究之意,闻言重新打量了一遍周围景物。
一条普普通通的溪流充作是天河,黄土地在溪流两侧延展开,上面是累累的蔬菜庄稼,再往后些则是一片果林,疏疏拉拉的枝桠后藏着几座茅草小屋,隐隐有鸡鸭叫声传来。
他为人是真君子,出口真心诚意夸赞一句:“方丈为人心性,当真叫晚辈钦佩拜服。”
其他人就不一定了。
月盈缺勉强道:“……方丈志向,果真与旁人不同。”
就这眼前的地方,若是让不知道的人来,指不定以为自己误入那座农家村庄。
谁能想到这是一个陆地神仙心中的桃源幻境,藏的是世间传说中最为遥远不可测的通天之河?
月盈缺自己都不信。
陆归景往下看了看天河。
天河水清得不像话,别说是游鱼,就连鱼鳞都能明明白白地给你一片片倒映出来。
想要挨个辨明这一队队游鱼品种对陆归景来说未免吃力,却不妨碍他发现河中游鱼肉鲜味美的事实。
一个出家人,想拥有一条全是鱼的河,鱼还不是用来观赏的锦鲤,除却熬煮煲汤,蒸炒作菜以外,别无他用。
陆归景开始怀疑清净方丈对佛祖的信仰究竟是否坚定。
天河面貌给他的震动太大,导致养气功夫贯来出众的陆归景也有点沉不住气,面上露了一点意思来,被清净方丈看出了名堂
这里是清净方丈心头幻境,他想要什么东西,自然信手拈来。
不一会儿,他两手上便一手一只猫拎了满怀,两只猫毛色光鲜,纵然被清净方丈拎住后颈提溜着,张牙舞爪的姿态也神气极了。
清净方丈拎着猫微笑:“这一河的鱼,当然不是给老衲自己用的。”
出家人还不许养两只猫咋地?
要是不执寺先人知晓清净方丈对天河的所作所为,看见他在天河里养鱼喂猫,不知道会不会气得从墓里跳出来暴打一顿这个不肖子孙。
陆归景:“……”
无言之中,他瞥见了鱼群里透出的一团光,不算太过明亮刺目,却压得他大为悸动,喘气都急促了三分。
落永昼缓步向那团光走去,河水自发为他开出一条道,白衣所掠之地,分水为二。
果然不出穆曦微所料,这几日中陆陆续续前来不执寺的各方人马,先是被不执寺按头执法悔过,再是被不执寺按头遵守城法,被迫过了几天温吞吞的日子,新仇旧恨,是个人都蹭蹭地往外冒火。
他们被磨去了所有耐心,又恰好有人跳出来振臂一呼,按耐不住,乱糟糟地挤成一团,去往不执寺讨要一个说法。
他们人多,排开来能将不执寺庄严宏伟的大门一起挤得水泄不通,令四周的空气烦闷躁动上了几分。
清净方丈不在,他的弟子为首,平静听着来人一声高过一声的控诉。
他们从不执城过分严苛不近人情的城法,一路说到了不执寺想要独占至宝,其心可诛,可谓说尽了这些日子憋在心里的怨言。
不同于清净方丈不近人情的刚毅,他的弟子持心要长得无害许多,远远望去,眉眼圆融,气息慈和,若非是长相年轻,俨然是救苦救难,渡人水火的一尊佛。
即使他修为不低,来围堵不执寺的人倒也并不太畏惧他。
看上去好欺负的人,总是很难让人生起畏惧之心。
更何况这还是个普度众生的佛修。
持心沉默着听完他们的陈述,终于开口问了今天的第一句话:“诸位施主以为我不执城执法太严,有伤天和?”
他不提还好,一提众人立刻炸了,七嘴八舌指责起来:
“我们不是故意找事的人,也不是故意说不执城不好,但是持心大师您想一想,不执城执法不严吗?”
众人可算是找到一个倾诉口,抢着甩出自己的血泪史来和他算一笔笔的账:
“我入城的时候刚好有两个不长眼的小孩挡住了我车,家中驾车的侍从想要持鞭甩开他们。结果倒好,鞭子没卷,人倒是被你们执法队的人按在了地上。”
“我之前和人动手,交手的余波碰到了一位路过的凡人,没死没伤的,擦破块油皮的程度,被你们执法队的人押着去不执寺走一趟,赔礼道歉。”
“呔,你们这算什么?好歹你们是真动了手,我是与人交锋的时候,不小心掀了旁边老板的一个面锅,你猜怎么着?还是被押到了不执寺里,赔礼道歉来一套全的。”
修士心中的怒火达到了空前一致的高度。
他们的修为是他们自命不凡的勇气,使他们自认仙凡有别,遇到凡人眼睛都是朝上看的。
哪受得了这样的折辱?
至于小孩能不能挨得住一鞭;没有不执寺执法队人来阻拦,余波究竟是会操破油皮还是削下一大块肉;烧得沸腾的汤锅一旦打翻,会溅到多少吃饭的人,并不会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不能修行的凡人怎么能和他们同级而论,怎么能称之为人?
怎么配受人才能得到的尊重?
他们吵吵闹闹地嚷嚷开,事例各异,背后的不满倒是如出一辙:“我们远道而来,贵寺却这样对待我们,你的事存心折辱?”
修佛的人心性好,存心年纪不算太大,倒是很有点宠辱不惊,万物等闲皆浮云的味道,看得很开。
身为众矢之的被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指责,他连眉头也没动一下,神色安详如初。
他越是耐得下性子,来人那边领头的人越是沉不住气,如果不是隔着一众人,手指差点怼到持心鼻子上,厉声疾色:
“我先前不明白来者是客,贵寺却为何将我们这般对待。现在一想,莫非贵寺一开始存了独吞至宝的心思,来故意打压我们的气焰?”
他不知是气是急,重重笑了三声:“哈哈哈!好一个清净无争,独立世外的不执寺。”
持心:“假使敝宗真有独吞至宝之念,不知诸位作何打算?”
众人:“???”
啊?
这种时候难道不应该自证清白,急忙否认,撇清关系来一套吗?
把黑锅揽到自己身上算怎么回事?
倘若不执寺真想独吞至宝…
众人恍然惊觉他们好像真拿不执寺没法子。
来软的对方不要面子,来硬的打不过对方。
能怎么办?
持心:“假使我不执寺就是执法严苛,就是看不顺眼诸位,故意打压诸位的气焰,诸位作何打算?”
众人:“……”
他们想了想,依然束手无策。
他们能怎么办?
如果他们早有办法,被拖进不执寺按头道歉的时候就该使出来了,何必等到现在呢?
持心二连发问,在场众人无一能答。
持心却毫无放他们一马,就此放手之意:“倘若今日诸位来的不是我不执寺,是白云间,可还敢聚在正门处堵上门?”
那当然是不敢的。
白云间为天下第一,自有他的道理。人人好战,一个打三,真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堵在白云间,路过的热心弟子也能叫他脑袋开花。
也就是不执寺向来出世,虽为六宗之一,却没配得上名头的威风,在世人眼中名为慈悲不争,实为胆小怕事,才给了他们如此行为的勇气。
说到底就是欺软怕硬。
持心风淡云轻一睨台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一帮乌泱泱乌合之众,大发善心帮了他们一把:
“技不如人,就给我乖乖受着。”
他说这话时用语尚算克制,但神态表情,总像是在无声说一群菜鸡。
“来人,给他们带进静心堂中反省思过,免得再出来闹事。”
众人:“……”
这是你一个慈悲为怀的佛修该干的事吗???
不管他们如何抗拒,如何不敢置信,被带入静心堂面壁已经是无可挽回的不争事实。
而领土那个花孔雀一般的青年,跳得最高,演得最欢,自然首当其冲,他旁边寡言的独臂同伴也难幸免。
不错,是花孔雀穆七,和独臂青年谈半生。
谈半生这两天受够了。
他眼睁睁看着穆七完美进入了一位眼高手低,心高气傲的世家纨绔子弟的角色,这几日在人群里上蹿下跳,挑拨离间,可谓是用尽心思。
这群人能有勇气来不执寺闹事,未尝不是因为穆七挑事的本事太高,一张嘴皮子太能说。
不执城中的种种,到他这里上下嘴皮子一磕,就成了不执寺居心叵测,妄图占宝,故意把他们按在脚底下踩他们面子。
而不执寺在穆七口中,也成了一个怕事懦弱,尽会和稀泥的和事佬,不足为惧。
被他洗脑了那么几天,众人被洗得恍恍惚惚,还真信了穆七的话,被他带着去不执寺闹事,被他带到了不执寺佛堂里面面壁思过。
谈半生觉得魔族大妖魔主耽误了穆七。
大妖魔主这种被人供着吃香火,烟雾缭绕庄严肃穆的角色不适合穆七。
他应该去搞农民起义,振臂一呼揭竿而起,文能嘴皮子花花忽悠上天、武能提剑打陆地神仙、忍能清泪两行楚楚可怜、狠能百万魔族送上西天。
一个人就能演一个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