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坦白

从执明烛初光开始,从铮铮立下明烛初光为人间灯火的誓言开始,已经走过完完整整一个六百年。

真正的沧海桑田。

“是个人都会累的。”

“我也会累的。”

剑圣也是人。

也会有自己的脾气好恶,悄悄地存着私心;也有爱恨强烈,想要不顾一切的人

明烛初光在他掌间一翻,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

六百年前的少年拿到自己本命剑时就是这样的兴高采烈,总喜欢埋头在天下各式各样的剑谱里,越繁复越好,越花哨越好。

别说是挽剑花,一剑炸出个烟花都算是轻的,收敛的。

这一战应当是他在世上的最后一战。

虽说早找不回六百年前的心性,但做人总是要有始有终。

刚才的一手剑花,就当是向六百年前的洛十六告别。

落永昼说:“我曾经把亲友的安危,宗门的兴衰,人族的存亡,看得比自己性命还要重要许多。可人活着总会变的。”

他不在意自己性命何去何从,也许也看淡了曾经比自己性命更重的人物:

“我现在只想他能活过来,能好好活着。”

说罢他出了剑,一剑光盛。

清净方丈从百年前那段凄冷的回忆里回过了神。

回忆只消短短的一瞬,清净方丈的心却在其中浸了很久。

因为当时落永昼人实在是太冷,剑也实在是太锐。

冷锐得有种自断退路时的决绝,划时代的传说落下了帷幕,天下第一的美人消散在时光里。

只消品一品,全然是悲意,让清净方丈也不禁出神了一瞬。

但清净方丈岂是寻常人?

他不慌不忙,一点不怂自己在三位同级的陆地神仙面前发了好一会儿呆这个既定事实,反而抚须微笑道:

“看着剑圣能从百年前的事情走出来,再续前缘,厚颜一句,老衲当真为剑圣高兴。”

落永昼:“……”

他已经不想去面对穆曦微,解释百年前一篓子自己都没搞清楚的破事,转头向陆归景道:“归景。”

陆归景肃然应了一声:“在。”

落永昼:“你好好去和方丈核对一下我百年前究竟给不执城带来多少损失,该赔的赔,别小气,别丢白云间的脸。”

落永昼怀疑自己大概是打塌了不执城半面城池,才能换来清净方丈记恨在心,对着穆曦微的面使劲狂吹一气百年前的事。

好一个挑拨离间,真是阴险。

陆归景:“……”

他这时候说一句不在还来得及吗?

好在月盈缺及时地喝住了他:“归景且慢!”

她一捋衣袖,笃悠悠地道:“不执城的损失,先留着稍后清算吧。毕竟我们为天河而来,等会儿估计少不得要与清净方丈动一次手,留着等动手完清算也不迟。”

陆归景:“……”

那您可真是自觉啊。

清净方丈也尴尬道:“这倒是不用。”

他终于自己揭了自己的老本:“剑圣那一次与老衲动手时,十分克制,未曾损坏不执城中一草一木。”

陆归景险些热泪盈眶。

他真是没想到。

没想到他师叔也会有这样克己守礼,怜老惜弱的一日。

清净方丈:“毕竟拿剑圣当时的话来说,就是剑圣怕自己用力太过把天河一起毁了,索性小心点为好。”

落永昼:“……”

听上去像是他会干的出来的事。

自己打了人家一回还不够,百年后第二次上门来继续挑战清净方丈的权威,饶是如落永昼,早已为数不多的良心还是不免会隐隐作痛。

“不过这些都是小事。”

清净方丈倒是豁达一笑,“百年前,老衲曾对剑圣说过,倘若不是剑圣已无生志,老衲愿意为剑圣开这个方便之门。”

“百年后剑圣来,老衲仍是一样的答案。”

“剑圣的东西一直安安稳稳待在天河里,老衲给自己邀个功,算是不负所托。”

清净方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随着他手臂的抬起,空气一阵一阵似波纹地扭动,等清净方丈手势落定时,空中已悄然无声开了一扇门。

门后是这篇天下最神秘,最莫测的天河:

“剑圣请吧。”

穆七和谈半生老老实实地在城门口排队入内。

陆地神仙就是陆地神仙。

他们平时是高不可攀,让人只能仰望的姿态,但只要有心收敛,也可以泯然众人。

譬如说穆七和谈半生此刻。

穆七瞧着便是个衣饰格外华贵些,俊俏轻浮的公子哥;而谈半生除却独臂外,也与平常清秀瘦削的年轻人无疑。

谈半生耳中全是城门口的杂音,打架斗殴,吵闹推搡,使他不由得皱了皱眉。

那些恼人的响动,全是托穆七散步出去的假消息的福。

虽说谈半生无法理解穆七散布假消息那吃力不讨好,损人不利己行为背后的真正用意,但他并无提醒一两句穆七的想法。

两人不是一条船上的人。

谈半生乐得见穆七作死。

倒是穆七闲不住地凑过来,问他:“谈宗主不好奇我故意散播假消息的用意?”

他这人像是永远有说不完的话一般,这些天把谈半生烦得够呛。

但谈半生毕竟有求于穆七,再如何厌恶也不可能一个阵法结果穆七,只能留他活蹦乱跳到现在。

谈半生半个字的回答都吝啬给他。

穆七巡视了一遍城门口的各方来客,那得意的目光活似在巡视自己打下的大好河山,清清嗓子开口道:

“众所周知,剑圣之所以为剑圣,受万人追捧,本质是此世慕强,而剑圣修为,天下第一。”

谈半生终于对穆七那点七八岁小孩都不如,还洋洋得意的发言无法忍受下去,打断他道:

“我与落永昼相识六百年。”

落永昼怎么成的名,怎么立的威,怎么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路,练出来的剑,他通通清楚。

不需要穆七来给他夸夸其谈。

穆七收敛了一点,笑容仍然不减,“你说倘若叫世人发觉剑圣没了天下第一的修为,他们还会尊剑圣为剑圣吗?”

“……”

这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加傻子。

谈半生告诫自己。

穆七越傻,对他将来除去穆七的事便越有利。

看在这事份上,他可以忍耐穆七发会儿疯——

忍个屁。

谈半生终于忍无可忍:“你动用魔族大支的精锐部队,捏造天象,散布谣言,使世人纷纷赶来不执城,就是为了你心里那么一个想法?”

以谈半生对魔族的厌恶,都对他们有点继续厌恶不起来。

惨,太惨了。

摊上穆七那么个人做生杀予夺的首领,真是太惨了。

穆七不为所动,连笑意都没消退半分,仍然是兴致勃勃的:“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让世人意识到剑圣早没了天下第一的修为,让他们眼中的神跌落神坛,你说他们会怎么对落永昼呢?”

真对一样东西感兴趣时,细微的表情骗不了人。

譬如说穆七现在眼里的神色,就像是狗见了骨头,饿了半天的大小伙子见了红烧肉,真真正正的垂涎欲滴。

谈半生冷静为他指出盲区:“那你说如果落永昼重获修为,他会怎么对你呢?”

穆七反倒是更来了劲:“那不是更好?虽说看着剑圣跌落神坛很有趣,可是那么简简单单就跌落了神坛,让原本有趣的事情也变得没趣起来。”

“若是落永昼有本事保住他自己的修为,多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岂不是很有意思?”

他英俊的面容有种不近世事的残酷:“当然,前提是落永昼得有本事保住。保不住就去死,保得住就接下去玩,都是令人期待的一出好戏。”

“……”

如果以精神胜利法来论,穆七估计能够以过分乐观且奇葩到一枝独秀的心态,立足于这个世界的不败之地。

若是有诡辩这门功法,想必穆七也不难拔得头筹,将其发扬光大。

谈半生可能在心中已经开始盘算该怎么和穆七拆伙,闻言冷笑道:“那你可真够出息的。”

堂堂一个上古大魔,在这世上好死不如赖活着苟了一万年,脑子里却成天想着该怎么给自己找乐子。

穆七十分耿直地将他堵了回来:“我活在这世上就是为了给自己找乐子,否则人生在世有什么趣味?”

他过了一息,又严谨添了一句:“当然,保证自己有找乐子的命也很重要。”

谈半生:“……”

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晰得感知到,自己当初答应穆七时,就是他这辈子犯过的最大错误。

穆七在那里还不消停,逮着他问:“一般人活着总是存个念想,我是为找乐子,落永昼是为天下,不知道谈宗主是为什么才愿意背弃晓星沉,背弃人族,背负千古骂名和我一起出生入死?”

当然是为他的师父。

是为那只把他从污泥里拉出来的手。

谈半生生来早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