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亲了

怎么能不记得?

落永昼颔首,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等后来你和穆曦微的事情了结了,尘归尘土归土。我有愧于穆曦微,便想着帮穆家和明镜台一把。”

可惜明镜台的弟子死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具具森白的骨骼,别说是月盈缺,就是真正的陆地神仙来了也一样无能为力。

“我以为我无能为力,正打算失望离去时,发觉了一样物事尚且完好无损,是明镜台那面从上古传承下来的镜子。由于传承年久,又有同门鲜血浇灌之故,她那时候已然生出了灵智,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她这么一说,落永昼才算是全明白了。

难怪他在百年前的回忆幻境中看到明镜台那面镜子,会心生熟悉之感。

当时他对现世的事情忘得差不多一干二净,没法说出个所以然。

现在重新回想,明镜台的镜子,应当就是应明镜的化身。

月盈缺不愧是他多年好友,睹见他神色,就知落永昼心中所想:

“不错,那面镜子是日后的明镜。她灵智初生,对一切全然无知,于是我带她回了西极洲,收她为徒,为着她来历的缘故,给她取名叫做应明镜。”

“明镜对前事一无所知,我当时想着穆曦微身死,一切皆是尘埃落定,前事不必再打扰到后人,也隐瞒了她所有往事。”

没想到。

应明镜终究是从不知何人的口中得知了自己的身世。

她也许是因为器灵化身的缘故,情感一向简单纯粹到了近乎粗暴的地步,爱是爱,恨是恨。

对月盈缺是纯然的敬爱,对穆曦微便是滔天的恨意。

于是应明镜动手,下了追杀穆曦微的令。

一步错,步步错。

落永昼本来想安慰她一句,是应明镜自己想岔的事情,不能怪月盈缺。

没想到月盈缺道:“是我的错。”

她手掌翻出,洁白如莲瓣般的掌心上躺着琉璃镜一角的碎片,上面龟甲花卉纹依然栩栩如生,边缘却平白生出许多破碎的毛糙。

莫名让人生出些心酸的感慨来。

“是明镜的本体之一,我不知道她的神魂在不在世,是否完好。但这块碎片前几日被穆七以特殊手段传到我手上,已足够说明问题。”

落永昼与月盈缺对视一眼,心里有了不言而喻的猜测。

果不其然。

月盈缺说:“我一直以为明镜台所谓能跨越时空的宝器是个笑话,明镜不过是机缘巧合之下生出的灵智。”

但事实给她,给落永昼打了狠狠一巴掌。

“明镜本体的碎片经穆七之手特意送到我手上,穆七前不久在魔域王城中召来万年前的魔族,撕碎时空的力量里,除却谈半生的阵法,妖魔本源,还一定有明镜的作用在其中。”

穆七事后唯恐不够张扬似,还要送这块明镜碎片给月盈缺,其用意已经很明显。

你们四个陆地神仙百年前交好时,不是自诩心怀天下?不是把自己当作人族不可或缺的大人物。

所以穆七要让月盈缺,要让四个人看一看。

阵法本身是谈半生的手笔,核心的妖魔本源是靠落永昼得来,而打破时空的力量,则是月盈缺一手教导出来的好徒弟。

所以万年前的魔族降世。

所以人族大祸将至。

说自己为天下苍生考量,说自己为人族而战不惜一死的是你们四个。

到后来,给人族带来灭顶之灾的,你们四个里三个人,一个都逃不了。

你们不是眼高于顶,以为自己站在天下之巅居高临下俯视众生?

到头来,不是也有做别人手里的棋子,别人手里的刀的时候?

多讽刺,多可笑,多卑劣。

这种充满恶意与嘲讽的人间喜剧,一看就是穆七会感兴趣,会喜欢,会为之不惜谋划良久来娱乐自己的类型。

“我知道穆七的用意。”

月盈缺捏紧了手中琉璃镜的碎片,其上锐锋粗糙的边缘扎进她指尖,殷红血迹在白衫上一团团地晕开。

都说十指连心,然而指尖痛楚,如何比得上月盈缺心头之恨?

“我知道他是想看笑话,想让我自责,让我消沉,让我一蹶不振,心境破碎。”

“我偏偏不如他的意。”

“我要让他明白这世上邪不压正,玩弄人心,玩弄性命的往往死得最惨。”

他们从大厦将倾的年代走到现在,成就一身无上的风光,怎么会是随随便便被压垮的人?

月盈缺眨了眨眼,眼里滑落下来一滴泪。

她本有着妍丽无双的美貌,落下的泪也是芙蓉花心尖尖最晶莹的那一滴,如同鲜花凋零于枝头将谢时最后一瞬的动人辉煌,令人情不自禁屏息。

“可是明镜是我真正用心教出来的弟子。箜篌是我师兄的徒弟,我教导她时她已然长成,真正从小到带到大的,仅有明镜这一个徒弟。”

世人皆知西极洲主对自己资质平庸弟子的偏爱纵容。

哪怕比之血亲晚辈,也不会比有月盈缺能做到更好的。

“对,我就这么一个弟子,她到头来想杀我亏欠一辈子的穆曦微,帮了穆七给人族招来了大祸。死一千遍一万遍也不足抵她的罪过。”

她似乎总是做坏事。

百年前穆曦微的事情一样。

百年后应明镜的事情也一样。

落永昼沉默着听月盈缺讲完这些,任她宣泄着自己所有的情绪。

这都是什么一笔笔破帐?

月盈缺做得有错吗?

没有。

那为什么要无错的人来承担沉重的代价,和无休止的自责?

“阿月。”

落永昼喊了月盈缺一声,他目光极亮,极冷,是秋水霜凝,剑刃淬雪,那么一点冷意在他眸中一浸,也浸出了令人心动神摇的多情之态。

月盈缺被他看那么一眼之下,竟止住了所有动作。

落永昼说:“有我在,你信我,信善恶终有报,穆七会是死得最惨的那一个。”

“……”

月盈缺嘴唇颤了颤。

对啊,落永昼回来了,等于是这天下重新又有了能站起来的主心骨。

明烛初光重镇世间,就算有妖魔邪祟不死心想要横行,他们能吗?

她望着落永昼,眼睫抖动,仿佛卸下了一身的风尘负累,什么也不用再多想。

月盈缺抓着他袖子,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他们回到了白云间。

巍巍青山,连绵不断;皑皑白云,如烟似海。

落永昼在飞舟上眺望着白云间。

白云间的山脉实在是走得太高,昂然峭立戳上青天,以至于将近一半的山头,皆在云气之上。

像是悠悠云海里飘着蓬莱仙岛,仙岛上丛生嘉木,奇花异草拥着错落楼阁,一层一层,一座一座地无穷无尽。

有种隔绝世俗的瑰丽之感。

倘若不是知道自己身在凡间,几乎要生出仙凡错乱的颠倒感来。

他回来了。

以落永昼的定力,走下飞舟时脚下仍是发虚的。

他到了不孤峰上。

松柏倒卧,碧池寒潭,洞府中种种陈设仍如他当年离开之时,连门檐上悬挂的铃铛也不曾错位一毫一厘,唯独兽口下紧闭的门环昭示着主人离开已久。

落永昼深深吸一口气,指尖触到门环。

明明是冰凉的触感,却给了他熟稔的安稳来,使他稳稳推开了门。

隔了百年,他终于回到了白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