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生气

魔族开口,态度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彬彬有礼:

“只是奉主上之命,不得已行事,请贵宗一行人暂且留在息城中,莫要到处走动罢。”

宴还:“……”

行吧,他想了想,觉得打鬼总应该要比打这几个魔族来得容易一点,不欲多说,正准备回去把城里的居民收拾了挨个捆一边,寻出个安生之地时,又听魔族补了一句:

“我家主人希望这座城池能好好的,请宴郎君切莫轻举妄动,坏了息城原有秩序。”

言语很委婉,意思很直接。

让他乖乖待着,挨打也能受着,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宴还:“……”

他堂堂白云间的掌门首徒,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人不如鬼。

万千悲愤和想要破口大骂的冲动,统统在宴还心中化出了四个大字,无声呐喊:

剑圣救我!

日部首领在前头引着落永昼走进魔族大军驻扎的营帐,路走了一半,落永昼忽地停住了脚步。

日部首领以为他有什么事,只好跟着一块停住,待他询问。

落永昼:“我记得我说过,趁我不在城中的时候敢动我弟子,就要承得住后果。”

日部首领谦卑道:“您在不久前说过,属下谨记于心,不敢忘怀。”

“很好。”

隔着一张黄金面具,落永昼的声音也带了点金属相击的铮铮然声音,听着很有力道,也冷得很漠然:

“你最好还记得我另一句话。”

他比起嘴上威胁,更喜欢直接动手。

日部首领哪怕是低着头,也觉得眼前乍然一亮,不可逼视。

原来是落永昼拔了剑。

他在魔族十万大军的军营里;在不知修为底细深浅,他要去见的神秘之人附近;在日部首领一个陆地神仙的面前拔了自己的剑。

日部首领愕然。

修到陆地神仙这个境界,就该知道修行有多难,站在高处号令天下的感觉,又是何等沉醉迷人。

自然惜命无比,做什么事情,一步步,都要小心考量,万无一失。

再换个方面来说。

修到陆地神仙这个境界,知道了众生皆棋子,一步棋错,牵一发动全身,就满盘皆输。

就算不为自己,为大局苍生考量,也该步步小心,不容有差。

日部首领很确信,今日倘若换一个陆地神仙,宁折不弯如秋青崖,随心所欲如月盈缺…

哪怕…哪怕痛恨魔族如谈半生,也绝不会在这种天时地利人和无一处对劲的地方,悍然拔剑动手。

他落永昼怎么敢?

怎么能拔得那么理所当然,毫无犹疑?

他到底把魔族大营,把穆七其人,把自己这个陆地神仙当作了什么?

日部首领不可置信的惊怒刚起,明烛初光的剑锋已到喉前。

那把剑太快了。

快得日部首领来不及看清剑身是何模样,已经被抵住了脖子。

那把剑也太霸道了。

明明最普通的一把剑,长是大多数剑的长,宽是大多数剑的宽,连划破夜幕的那点剑光,也绝不会比烛影更亮。

可是它过之处,满营的灯火皆熄,云开雾散,星月隐形。

就像是…从天上来的一剑。

来时神佛皆斩,剑破中空,等收势时又无声无息,连三丈外营帐中休息的魔族都没有惊动一个。

日部首领根本生不出反抗的念头。

这就是天下第一的剑吗?

他的剑竟到这个地步?

这究竟是人的剑,还是天的剑?

一重重的疑虑随着剑锋,几乎要把日部首领挡得心神失守。

好在他的陆地神仙也不是摆着好看的,很快反应过来,袍袖掀起飓风,将方圆数里的营帐吹了个精精光。

落永昼稳如泰山,啥事没有,附近的魔族倒是死了一片。

日部首领对自己人动手的操作之骚气,几可以与祁云飞初见落永昼拔剑的那一次相提并论,平分秋色。

一切静了。

风也停了,剑光也歇了,一切回到起初最寂静的时候。

唯独天幕上漆黑一片,没有最初高悬在空中的明月。

唯独日部首领眼睛圆睁,直挺挺躺尸在地上。

他的神魂握在了穆七的掌间。

谁能想得到,在两个陆地神仙交锋之中,穆七硬生生是出手来横插了一脚,比落永昼的剑还要先一步夺得陆地神仙的神魂。

落永昼再一次震惊。

看来和他们相比起来,祁云飞还是太天真,弄得那次我打我师叔的操作都小儿科起来。

还是穆七亲手取日部首领神魂的举动,方能与日部首领我杀自己人的行为媲美一二。

不愧是主从。

落永昼心服口服,甘拜下风。

日部首领的那抹神魂最初的挣扎过后,像是明白落到穆七掌中,自己再如何挣扎也是于事无补,索性安生了下来。

魔族由天生煞气所成,人堕魔后,也是被魔族同化,被煞气由浅至深,一寸寸从肌肤侵蚀到血肉经络,最后化去骨骼。

身体发肤,一切受之父母,证明人之所以为人的东西都没了,只留下一副煞气凝聚的身体。

因此损害魔族的肉身,就算砍个碎尸万段,也很难真正将其致死。

落永昼是直接用剑气诛灭魔族神魂,确认魂魄无存后,方是真正杀死了那个魔族。

也就是说日部首领如今在穆七手中,除却损失一具肉身,其他诸事平安,过段时间又可以搅风搅雨。

夜至深处,穆七依旧是华服美饰,纹丝不乱,在这昏黑一片,无星无月的夜晚显得闪亮亮的,格外突兀:

“真是抱歉,我看这蠢货也看得很不顺眼了,奈何眼下手中无人,只能略作惩戒,先留住他的性命。”

“哦对,我以结界分隔开你我几人与魔族军队,无需担忧他们。”

他一番话说得谈吐翩翩,便是拉去四姓当个贵家公子哥也是够格的。

落永昼:“你可以从我手里救下他整个魔,而非是仅仅救下他神魂。”

穆七不假思索:“因为我看他讨厌,不是很想救他整个魔。”

落永昼第一次见到比自己还不讲道理,且不讲道理到如此理直气壮的人。

这让他难得有了一点好胜之心,慢吞吞地道:“有一个问题我想问你。”

穆七不意外,道:“哦?请说。”

落永昼:“你为什么一定要想不开用白玉檀的脸?你原来长得很丑吗?可是白玉檀长得也就勉勉强强不辣眼睛。你假如原来长得很丑,不应该更要换一张帅到惊天地的脸吗?”

他指了指自己面具:“比如说我。”

这个问题超出了穆七预料。

他笑意僵住,勉勉强强地道:“为何剑圣会肯定我不是白玉檀呢?”

“哦这个啊。”落永昼摆弄两下面具,随意道,“白玉檀我闭着眼睛一只手能打十个。你吧,要比白玉檀好一点,我闭着眼睛一只手能打三个。那废物做不到的。”

被闭着眼睛一只手能打三个的穆七几乎要被气笑,终于自己转回正题:

“剑圣难道不想知道自己弟子现在怎样吗?”

落永昼停了一下,瞥他一眼。

隔着面具,穆七看不见他的神情,但可以想象得到他面具下的眼睛必定是带着十成的轻蔑,十成的不屑。

在别人身上恶劣轻浮的傲慢到了他这儿,镀了天上第一的光,借着美人榜首的名头,倒是合情合理起来。

像是他就该生来又狂又傲,俯视众生。

或者说被他俯视的人,乐意看着他又狂又傲,俯视众生的模样。

落永昼:“你能把我的徒弟怎么样?有我在,你不一样得把他好生相待,然后等着我来打到你灰头土脸,再带他凯旋回去?就当是小孩子家家来魔族军营这个体会一下风情,蹭吃蹭喝一下,挺好。”

真是矛盾极了的一个人。

他就该被人恨得牙痒痒。

也该被人捧出一颗真心的喜欢。

穆七没忍住,也刺了他一句:“剑圣不是刚刚自称自己能动手的绝不动口吗?”

“那是刚刚啊。”

落永昼安之若素,泰然自若:“我改主意了。”

“我觉得动我徒弟的魔族,当然是要先被我问候一遍说得生无可恋,再被我动手吊起来打到奄奄一息,尝尽人间苦痛,才能叫他感受到我的爱徒之心,生之沉重。”

穆七:“……”

他带落永昼来了自己居住的营帐中。

行军在外,营帐中的陈设均很简单,不过两人也均不是在意这个的人。

穆七开门见山,直截了当道:“剑圣徒弟在我手中。”

落永昼懒懒道:“你可以不必如此强调的,你多强调一遍,待会儿我多砍你一剑。”

穆七也是好修养,依旧不动声色:“我要剑圣的妖魔本源来换。”

这一场从息城自始的闹剧,终于显出了它真正的目的,幕后之人也终于在营帐简陋的一豆油灯下,现出自己淬毒獠牙。

落永昼清楚知道自己的状况。

他如今体内全靠妖魔本源替代修为来撑着,倘若失去妖魔本源,落永昼等于修为全失,也就比普通人剑意厉害些。

不要说是天下第一,陆地神仙里能不能有他名字尚是个未知数。

真是扼住了落永昼的咽喉要害。

营帐中间一道隔绝了两边的屏风后面传出一阵响动。

落永昼从出来就知道屏风后面的是谁,穆七怀的是怎样的目的。

但他只淡淡扫了一眼,状若无事般对穆七道:“你想要妖魔本源?想要妖魔本源的人多了去,你在明烛初光下有命拿吗?”

穆七也是一笑,话中有话:“若我一开始在明烛初光下便没命拿妖魔本源,剑圣怎么会愿意与我周旋?”

他的意思也溢于言表。

依你落永昼的性格——

你三百年前遍体鳞伤时,就敢冲进几十万的魔族大军,一剑惊绝天下,将大妖魔主的头颅斩落于地。

大妖魔主死不瞑目的眼睛上,还深深印出你当时那股近疯的狂劲儿。

几十万的魔族,几十万的修士,合在一起近百万人,没一个人敢说话,没一个人敢拦那把滴血的剑,那袭染成赤黑的白衣。

你这样傲的性格,这样傲的剑,这样傲的人。

如果不是打不过他穆七,没把握在他发难前带着穆曦微全身而退,怎么会和他平心静气谈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