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小倩潜身窗下,听到她的侄女们一边哭,一边说:“如果她没有回来就好了。如果人死了,不要变成鬼就好了。为什么变成鬼还能动,为什么还能笑!如果只是一抔黄土一副残骨,至少不会惹出这滔天大祸!”
她离家之时,侄女们才三四岁,如今已亭亭玉立。
兄嫂千恩百爱,挑选了门风家世俱佳的如意郎君,为女儿谋划前程。
可如今佳婿成泡影,爱侣如梦幻。
再想谋划婚姻,那些好门第,恐怕也难接受鬼娼之家出来的女儿。
想到昔年离家时,侄女们脸颊白嫩,牵衣附膝的模样,再听她们如今声声哭,小倩只得黯然而去。
大哥因之避而不见,爱子心切的大嫂也因之忧思成疾,卧病在床,整日以泪洗面。
下仆扫洒后园时,也不再用心,时而窃窃私语,含沙射影:“家中不以鬼相远,鬼却为人招祸!”
传闻愈演愈烈,渐渐沦为京中贩夫走卒都知道的饭后笑谈。
因后院濒临京郊,看守不严,时不时会有一些好奇心强的小孩子□□进来,跑到她坟墓前扔石头、吐痰。
更有那听说聂小倩美貌过人的好事的轻浮男子,带了几柱香火,□□过园,跑到坟前问:几柱香一夜?
家中婢女仆从对此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独居之鬼,虽然名义上是主人,岂比得上聂府的真正的主人?
如此日夜相扰,聂家不堪其扰,聂老爷已起迁坟之心,打算找个偏僻地方,远远地重葬小倩。老父母也默许了。
聂小倩倚竹相望,知道这一夜的灯火通明,正是他们在决定她的去向。
她可以去听。
她可以去争。
她可以去闹。
她可以使聂家日夜闻鬼哭,不得安枕。
她已经是死人,还有什么怕的?
但飘飘的轻薄鬼身,这一刻重逾千斤。
她寸步也迈不出。
聂小倩怔怔地看着亮着灯火的府邸。
她听到了身后竹林的沙沙作响,风起,有二人悄然落在竹林之中、她的坟冢前。
她没有回头,只痴痴而怅然地望着府中人烟。
二人打量聂小倩坟冢。
她坟冢之上渐生杂草,多有秽物,可见已有一段时间无人打理。
他们来时,已经从街头巷尾之中听到了一切。
宁采臣看着她瘦削单薄、一动不动的背影,叹息:“聂小姐,有数位女郎都已经回去兰若寺了。我们是来接你的。”
张玉说:“如果你还有别的去处,别的想去的地方,我也可以送你去。”
聂小倩终于回过了身,她素白的脸颊上是一行血泪,那是鬼的眼泪。
鬼夜哭,声常凄厉比枭鸟。
但聂小倩流泪,却一声不吭,安安静静,只染赤素袖。
她说:“去别处......又能去哪里呢?”
张玉说:“或许可以去投胎。”
聂小倩凄然一笑:“为鬼尚受人世之苦。况为人乎?三纲五常,三贞九烈,哪样不是为人所设?”
她向二人行礼:“小倩已绝人间之望,愿重为孤魂野鬼。请侠客拔生救苦,脱我于红尘,返我兰若寺。”
飘荡荡离却富贵乡,意沉沉辞别红尘路。
御剑行路自天空过,俯瞰人间,京师万家烟火,灯火点点。
天风泠泠,却从广袤大地上吹来四方垂泣之歌
那垂泣声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富有贫。似鬼哭,若妖嚎。连京城中都依稀有和声。
小倩望见坟冢被掘、惊惶失措的聂家,却有解脱之感,听见哭声,喃喃说:“是谁在哭?”
张玉没有说话。
宁采臣说:“或许是受着苛捐杂税的人在哭......也许是饥寒而死的鬼在哭......也许是餐于乱世的妖在笑......谁能分得清?”
倏尔离却万丈红尘,到了兰若寺中。
一群女鬼等候已久。
看见小倩,她们激动地迎了上去,打量她憔悴,抱头痛哭。
张玉问:“你们将来有什么打算?”
群鬼说:“我们已心灰意冷,只愿长居兰若寺,直到魂飞魄散日,落一个清净。”
张玉说:“但你们在这里不安全。现在妖物遍野,邪祟颇多。兰若寺地处荒僻,现在的幽静是暂时的,难保不会出现第二个树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