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沈两家头一天刚换了信物,第二天满京城便都知晓那个名声特别厉害的薛大姑娘竟然定出去了,不少闲来无事的主母们纷纷感叹果然重金之下必有勇夫,又臆想一番薛大姑娘嫁妆几何,再假模假样感叹惋惜几句,便也抛诸脑后不去思量。倒是贾家王家纷纷派人上门道贺,或真或假恭喜一番薛太太。
贾家许是还好,二房长女入宫做了娘娘后王夫人便没再打算与妹子薛太太家结亲,因此贺礼给得着实痛快。只王家面子上极难过,那王仁后来出去外面嘴里还不干不净攀咬宝钗,家下又无人管束与他,洋洋自得颇以为得计,妄图暗地里坏了他人名声好再上门儿捡漏。旁的不少勋贵家里也通了气,单要等着看薛家能硬气多久。岂知人薛家根本就没打算把女儿便宜他们这些提不起来的货色,转头跳出圈子外面,宁可说个无甚声名的从三品武官也不愿与九省统制结亲。
这一巴掌打得王家颜面无存,陈夫人先前又许过宝钗京畿一个温泉庄子一顷地,并京城里两个铺子的添妆,原本心下忖着到头还是要传回自家来,不成想竟真有胆子大的人家敢从王家手底下抢人。如今又是心疼又是无可奈何,还不得不央了贾家老太太寻机会摆个消夏宴居中说合早早把此事彻底了了。
且先不论旁的,薛蟠拜访过沈老爷子后,沈家便请了京里公认命数最好的官媒人来家。这媒人进了大门儿,上下一番打量心里便有数知道该说甚么。两家本就通过气,寻媒人来不过为着礼制,老爷子见了官媒便与她道:“咱们家下人口萧条,是以愿意求娶一位母族多子的好姑娘。听说薛氏有好女,管家理事不在话下,且族中兄弟姊妹繁多令人心生向往,少不得烦你跑一趟腿织就鸳盟。”话说得漂亮好听,媒人脸上亦有面子,高高兴兴坐着一边吃茶一边道:“那薛家是好人家哩。先前他家大爷娶亲寻得亦是小的给操办,桩桩件件俱讲道理,又愿意与人好声好气有商有量。尤其那大姑娘,人品稳重,知书达理,针凿女工家下杂事一通百通,又难得生得极好相貌,再不像外面无赖子传的那般不堪。贵府寻着她方是眼光不俗,这杯媒人酒小的少不得要领了去哩!”
一通话哄得沈老爷子浑身舒坦,捡了个蜜饯吃了才道:“我们沈家子弟,以往都是读书立身,偏巧现如今这根独苗与旁的不同。他原是行二,上头有个进了学的兄长,所以自小也是宠着惯着养大的。后来家中出了点子意外,大的那个随老朽那儿子媳妇一起去了,留这一个少不得赶鸭子上架也得立起来支撑家业。又有年龄大了开蒙晚之故,便没再逼他下场进学,索性从行伍里寻了个出身。万幸仰赖上皇及当今赏识,与他一个从三品的同知做一做,也算勉强看得过去。”说到这里老爷子咳了两声,后面小厮忙端了茶来与他润口,喝了一盏继续道:“老朽晓得薛家平日三、四品的官儿不一定看在眼里,且我们又是个武官,底子终究比四王八公其他家薄了些许。不过家下规矩严,四十无子才允男丁蓄妾,房里从来用的都是小厮,姑娘来了必不致吃甚委屈。再一个,老朽这孙子是个死心眼儿,一心一意绝不会跟旁人似的跑出去花心。若叫老朽知道,头一个先要打断他的腿,所以请薛家放心。”
媒人听他说完只砸了咂嘴:“若是这样人家还相不中,那满京城里只有皇宫去得了。老太爷只管安坐,必能成的。”说着也不多聊了,把茶水喝干净便起身告辞退下往薛家跑。
晌午前媒人带着沈家备的礼就急急登了薛家门儿。因是已经相看好的婚事,亦无人与她为难,薛太太带着儿媳妇坐在正院儿,官媒人一进花厅就笑着与她两个福身道贺:“恭喜薛太太,大奶奶,喜事到了。”说着将捎带来的攒盒打开,里面尽是各种吉利果子。薛太太一一仔细看过方才点头,官媒人这才张嘴说话:“咱们这也是第二回又见着,喜上加喜。知道您家最是讲理,一听是您家喜事,好叫我快跑几步抢在头里定要吃这红封利是才肯罢休。”一顿恭维之后媒人才提起话头子道:“京城西头老沈家如今央了我上门替他张口求娶贵府大姑娘。这沈家有几桩好处您且听我说。”
丫鬟少不得与她斟茶,官媒人吃了茶拂一拂帕子笑道:“其一,沈家人口简单。上头没有婆婆,下头没有姑子,只一个哥儿日日围着姑娘转;其二,沈家规矩严。出门时候他们家老爷子交代了,说是四十无子方才允男丁纳妾,平日房中亦无丫头通房,姑娘去了没有糟心事;其三,姑娘一过门儿便可当家作主,家下事任其裁度,再无二话,这腰杆子就比旁人要硬,多少新媳妇想都不敢想哩;其四,”说到这里,那媒人笑眯眼睛往前凑了凑小声与薛太太道:“第四,那沈家哥儿真真是对大姑娘掏心掏肺,如今再没这么好的人家,贵府意下如何呢?”
这一通处处点在薛太太心尖上最痒的地方,一边听一边喜得直点头,连带絮萦坐在一旁听了也替大姑子打心眼儿里高兴。待媒人话音落下,薛太太就笑着喊丫鬟塞了个荷包与官媒人:“知道你手里牵的线都是极好的,如今少不得再劳烦一回。且叫那沈家哥儿挑好日子上门来,总归不会拿了笤帚疙瘩打出去。”媒人得了准话也高兴,又有赏赐的荷包拿,乐得不辨东西,福了福便退出去。
第二日媒人又往沈家去,这回跑的就更快了,前后一个时辰沈家那头就命下人去寻京里最好的阴阳先生算日子,媒人传话回来叫薛太太极是满意。沈家怕夜长梦多想要先紧着把名分定下,薛家这边恰好也是这么想,两家一拍即合,便定了六月初三行纳彩之礼。
如今还在五月里,薛太太一高兴,赏了家下银子又叫统统新做夏衫出来。天气越来越往热里走,又吩咐往杨家沈家一般无二的送了窖冰过去,生怕亲家们有甚好歹。宝钗这段时日窝在家里还如往常一般,三不五时换班儿喊了掌柜们进来责问家下生意,或盘点账本,或核销账目,除了少往正院去外再没什么异常,好似不是她自己要嫁人一般。薛蟠见了妹子如此,少不得小心翼翼偷偷去问她,若是只为了安慰母亲家人,再不必勉强自己嫁人,家里总少不了她一个院子一碗饭。
宝钗听哥哥吭哧吭哧好半天才把话说全乎,要说不感动那是不可能的。上辈子哥哥薛蟠浑浑噩噩了一辈子,到头来终究连叫谁坑了去都不知道,亦分不清里外亲疏,乃至后来为妇人辖制彻底如同烂泥一般。现下再一看,除了有点子呆气简直不敢相信这原是同一个人,少不得缓了声音笑着对他道:“哥哥多虑了,若是不愿意一开始便不会点头应下,现下忙碌只是赶着早早要把铺子账目交割清楚。他日我出了门子也好利利索索与嫂子接手,总不能要她两眼一抹黑的受了那些下面人欺负。”薛蟠听了大喜,照原样左边一个右边一个与妹子作揖谢她:“我替你嫂子谢你哩,也好叫母亲省些心,只是辛苦我妹子了。”宝钗只笑着拍了拍面前案上放着的算盘对哥哥道:“那你少不得与我打一幅新算盘,这旧的忒不济事,架子都有些散了。”
薛蟠一听妹妹管自己要东西,别提有多兴得慌。一叠声叫人去外面寻上好木头,甚么小叶紫檀黄花梨,金丝伽楠阴沉木,哪个好哪个贵挑哪个,等买了一方不能再有的乌木回来又不好好用,偏吩咐铺子里的师傅给磨成珠子打了幅算盘,直叫几个掌柜的当笑话儿讲。
因着薛沈两家定了六月初三纳彩,薛太太索性提前发了帖子告知诸亲友这一日家中要设宴款待上门来见人的女婿子,少不得各家夫人愿意带了年轻姑娘过来消散消散瞧个热闹。王家亦得了帖子,少不得要赶在宝钗纳彩也就是小定前将早先说好的一顷地赔礼给赔了。贾老太太受了请托,便与六月初一请近亲女眷来家小宴,美其名曰“消夏”,实则仍是为薛王两家牵线搭桥好叫亲戚们重归于好。
到了六月初一上午,薛太太单只带了宝钗去贾家赴宴。母女俩一入席旁人便上来贺喜,直把宝钗臊得脸红放肯放她去下面寻了其他姑娘玩。今日赴宴的姑娘除了贾家两位并客居的三位外,亦有史家的,王家的几位,等到辰时三刻黛玉才姗姗来迟,一进来也只和贾家姑娘并湘云宝钗坐在一处,并不与王家姑娘搭话。
此时凤姐还没出百天,也就开席的时候过来走了一圈略坐坐寒暄一番,便就借着孩子为由头转身回了东院儿。宝钗黛玉看这苗头不对,拉着探春往人少地方坐了问。探春只叹了口气,左右看看无人才张口道:“如今眼看家下经济一日不如一日,人人又都还是前头那副了不得的模样,是以才会如此。早先链二奶奶掌家时候月钱至多也就晚上个三、五天,现下一个月总要晚一半出来,还不叫问,一问且得不了好脸子。尤其东院那边,迟得厉害,采买的东西亦不中用。前几天链二奶奶因着小哥儿奶妈子月例叫扣了之事闹了好几场,说是要叫外头人也知道贾家克扣儿媳,逼着媳妇拿嫁妆银子自己养孩子,又道若是真叫自己养也无妨,管把孩子改了姓王便是。林林总总,只瞒着不叫老祖宗知道罢了。”黛玉听完皱眉点点手指便摇头道:“我姑且算了一下,依着外祖母家如此用度,必是早就入不敷出了。眼下立时悬崖勒马或可还有挽救之机,若还是仍如以往那般大手大脚,定会无以为继。”
探春没好气道:“我亦知此事,奈何生为女儿身。若我为男子,必要出去闯荡出一番事业,开辟一片天地,总好过日日窝在这四角里头望天兴叹。”黛玉知她平日里尽吃些夹板气,且不与她计较,只正色道:“你如今可怎么办?四姑娘是那边东府里头的嫡姑娘,且不必替她忧心。你这头还是与以往一般?”探春坐了也不说话,宝钗看她眼睛下头一圈儿黑便知其日子难过,少不得岔开话往别处说些诗词针凿之类。过了好一会子探春才好些,轻轻叹口气与宝钗黛玉诉说难处:“我往往见园子里人人醉生梦死便脑仁子里都是疼的。旁人替他们急且急得要上房,偏这些太太奶奶们一个比一个悠闲,各个都伸手从公中往外掏了装自己口袋。这公中岂是个无底洞来的,叫他们这样造,待到明年怕是年都过不去。有心整治一二好叫家业奋起,奈何不在其位,又有林林总总人情牵扯其中,现下只得将我自己的院子理一理,就这还有下头家生子里得脸的人左右请托来我这里寻了告饶。上头母亲亦不知是何打算,今见宝姑娘这般嫁个清清静静的人家竟羡慕得眼珠子都快绿了,叫我早早离了此处或可一展手段略尽一番胸中抱负。”
这种事,宝钗黛玉谁也帮不上她,只能由其自己个儿慢慢想开慢慢熬着。姑娘大了定会说亲,探春又是养在王夫人膝下的,无论如何明面儿上亏待不了她,不然王夫人脸往哪里摆?不过早晚而已,宝钗只得这样劝慰她一番也就罢了。贾府积弊又岂只这一处?上辈子宝钗可是做了几日宝二奶奶名正言顺管家的,满府账本子上的各种亏空能把掌家人急疯,偏偏家下还养了不知多少家生子做二层主子。一说裁剪人手便有人寻了姨妈王夫人央告“家里从无卖人之旧例”云云,又有各个唯恐做错事糟罚是以干脆甚也不做,不做便不错,横竖你不能因为人懒就打杀了不是,是以明明养了不知多少下人,园子里仍是人手不够,再没办法提裁人之事。
晌午宴罢,各家女眷皆坐在园子里赏花观景,有那些旧年庄子献上来的活物与姑娘们玩儿,倒也不落俗套。只薛家薛太太带了宝钗与王家陈太太坐在花厅里吃茶,王夫人陪了贾老太太坐在上首,外面丫头婆子站得远远地,只各家贴身大丫鬟留下服侍,也免得丢了哪家脸面。
陈夫人勉强笑了命丫鬟取出一张地契赠与宝钗道:“舅妈家前日委屈你了,今儿少不得与哥儿给你赔不是。这是你舅舅意思,只说女孩儿嫁人手里头得有些东西才成,今后但求大姑娘念好勿念恶,咱们都知道你是叫那孽障连累了。”宝钗仍是一副敦厚样子,双手接了地契与陈夫人好生言语道:“咱们自是分得清舅妈舅舅实乃好心,只表兄行事无度罢了。我一个闺中女子,哪里能和外面走动的爷们儿口角分辨这些,唯有呆在后院随时守份,万幸如今也算皆大欢喜,自然不会因着表兄缘故就恶了舅舅舅妈。”陈夫人听了缓了口气,语气哽咽与她道:“还是我们宝姐儿明事理,比那孽障强出不知多少条街去。你既如此一说,舅妈这心里方才好受些。今后若是沈家苛待你总还有舅舅舅妈与你撑腰,且不怕他个从三品的官儿。”
薛太太见女儿说不计较,自己便也就放开不计较。如今她看沈家看沈玉那是一万个顺眼,这后生又俊俏又殷勤,嘴甜不说一笑两只眼睛就弯起来,怎么看怎么招人喜欢,再不担心宝钗将来如何,因此心里堵得那口恶气便也消了不少,不欲与娘家再撕掳。宝钗心下也知穷寇莫追之数,再不肯一下子将母亲娘家得罪死。嘴上逞了一时之快又怎样?你住在京里难不成就不指望亲戚扶持了。王家又没到气数已尽之时,何苦非把自己做个吃了大委屈再不肯饶人的模样。就王仁那张破嘴那副癞痢性子,迟早还有机会逮着他往狠里收拾,且不在乎早晚这一次。
坐在上首处贾老太太并王夫人看薛王两家冰释前嫌面上亦觉得有光,老太太抚掌便对陈夫人赞宝钗道:“我家常常说,咱们家里头上下这些姑娘加一块儿也不如宝姐儿一个,又周全又稳重,再不肯失了身份,比一般侯门里头小姐还尊重几分。今日果然显出来了,若是换了旁人姑娘,少不得与你争个长短,你一个五十好几的人了难不成还与个年轻姑娘拌嘴不成?恐是要吃一肚子气家去。”陈夫人这会子脸上总算和缓了些,人也精神起来,笑了起身谢过贾母,又冲薛太太福了福。薛太太便起身与她还礼,薛王两家之事到此算是彻底翻篇儿,总之各家主母今后出去赴宴也能重新坐在一处,不必再扭脸谁也不说话。宝钗这边则是白得了一顷地两个铺子并一个温泉庄子,旁的倒还算了,只这个温泉庄子难得,京畿周围这些好地方早都叫勋贵宗室们占据了,轻易难得寻访到一处。早先各家迎接娘娘们省亲都没人肯拿出来市,如今竟阴差阳错得了一个,心下自然也是满意。
作者有话要说:我努力一下看能不能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