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陶缓缓扬起嘴角,眼泪却先滑落,“他会不会怪我让他入不了轮回?”
“你那些喜欢他,舍得让他投不了胎吗?”鱼安问道。
“舍不得。”陶陶轻轻呢喃,抱紧了怀里冷冰冰的人,她凑近他的脸颊,亲昵的蹭了蹭,像极了往日的耳鬓厮磨,眼角滚落的泪顺着男人俊秀的鼻梁滑落隐没。
院子里诡异的越发安静。
陶陶抱着程白庵冰冷的身体,她仔仔细细看着他苍白的脸颊,擦去他鬓边不小心沾上的灰,目光痴恋又绝望,“他说,要我在家等他回来……可他一直没回来,一直一直……都没回来。”
鱼安和容眠沉默的看着她。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被砸下来的马车压进泥土里,浑身都是血,命都砸没了,怀里还死死护着几盒糕点,那些糕点做的真精致,可惜都摔进了土里,这个傻瓜,到死都不愿放手……”
“我坐在他身边哭了很久,哭的嗓子哑了眼睛肿了,他始终没有睁开眼睛看我一样,也没有抬起手替我擦泪,更没有……像以往那样温柔的对我说一声,陶陶别哭……”
“他把我一个人丢在程家,自己却走了。”
鱼安吸了吸鼻子,轻声说道:“可你还是回来了啊,你舍不得这里……”
“我舍不得是他。”陶陶抱着程白庵苦笑,“他心里记挂着他的家人,死了魂魄都不愿走,就那样呆呆的看着回家的方向,我劝不走他,也舍不得他,这世上还有人在等他回家,他的牵挂太深,我怎么舍得。”
“那你怎么会成了他的影子?你自己的身体呢?”
“他的阴魂离了体,没办法再回到身体里,而我是一株桃木,可避邪祟,可养阴魂,有我的魂魄引路,他的魂魄便能回到体内,我舍了自己的身体,扔进了河里,再回去带着他一起回家,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
“那时候我才知道,亲手把魂魄从身体里剥离出来有多痛,抽筋断骨也不过如此,可这些痛,都不及我失去他的痛。”
“他们都在等他回家,我也在等他回去。”
她说这些的时候,那般坚毅果决,全然不像曾经爱哭又懦弱的陶陶。
似是想起了什么往事,陶陶嘴角抿了抿,露出一个短暂而俏丽的笑,“祖母跟我说,陶陶死了,那是我最后一次哭,为我,为白庵,为这凉薄的命运。哭完过后,陶陶便是真的死了,活着的是程白庵,是程家的顶梁柱,是不会轻易落泪的男人。”
鱼安见陶陶的情绪平复下来,神色也恢复成冷静淡然的模样,便问道:“那孩子呢?”
“孩子……是回来后才发现的,他在我肚子里,那么安静乖巧,可我先前不知晓他的存在,剥去了躯体,魂魄根本无法养育一个孩子……所以我答应了祖母让白庵续娶,程家需要一个能干的女主人,而我,需要一个能够替我将孩子生下来的母体。”
“有了母体,其他都好办了许多,施点障眼法,便都能解决了。”
鱼安还是想劝,她眼眶红红的,声音很低落,“陶陶,我觉得不值得,一点都不值得,原本你可以活的很久,几百年几千年甚至几万年,可你为了一个凡人,脱去了自己的仙体,把自己也变成了寿命极短的凡人……”
陶陶神情变得十分温柔,“值得的,鱼安姐姐,以后你会明白,这一切,都是心甘情愿。”
鱼安不懂,她只知道,陶陶可能,不会跟她回家了。
三个人各怀心思,又是一阵难言的沉默。
陶陶抱着程白庵开始发呆,眼底未散的雾气一点点的被风吹开,她想起了跟程白庵一起相处的那些过往,曾经揉了蜜裹着甜味的日子,恍然间发觉,那些甜蜜的往事久远的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都说人生短暂,一辈子眨眼过去,可她的一辈子,怎么就苦长的望不见尽头呢?
她轻轻的眨了眨眼睛,纤长的睫毛颤动,目光眷恋的望向容眠手里提着的阴魂。
“鱼安姐姐……”陶陶轻声的喊她,声音里染了乞求,“我不跟你回去了,园子里的姐妹若是问起,就说我在人间过的很好,日子很幸福,我贪恋这里的幸福不愿回去。”
鱼安抿紧嘴巴走到院子另一边蹲下,脑袋深深地埋进臂弯。
“容公子,对不起。希望您别跟我计较,白庵的魂魄,劳烦您能帮忙交给阴差。”陶陶努力的扬起笑容,“他活着的时候倒霉,娶了我这么个没用的妻子,死后还要被我缠着,多可怜。”
容眠敛了敛神色,看了眼躲在角落里不吭声的鱼安,最终还是复杂的点了点头。
“我想,最后再跟相公说几句话。”
容眠便将手里提着的阴魂放回程白庵的身体里,施了个小小的术法,原本闭眸躺着的程白庵便站了起来,睁开眼静静的凝视陶陶。
容眠转身朝鱼安走过去。
陶陶看着眼前的人,那双幽深清澈的眼里漆黑一片,没有焦点。
可她不在意,她面露欣喜的握住眼前人冰冷的手,轻轻的左右摇晃一下,声音娇俏清丽,“相公,你看我现在是不是很厉害?我学会了很多东西,像你一样,虽然还是没有你那么厉害,但是也很棒对不对?你放心,我会把你的家人都照顾好。”
“相公,我给你续娶了一个妻子,她比我厉害多了,祖母和长辈们都很喜欢她,你要是见了,或许会喜欢……可你要是喜欢她,我就要难过了,因为这世上只有你会喜欢一无是处的林陶陶,你要是不喜欢我了,我该怎么办呢?”
陶陶说着,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相公,你到了黄泉,能不能等等我?我会好好照顾祖母,好好教导禾儿,我会把你的亲人都照顾好,你在底下,能不能多等些时日?”
她的声音有些欢快,像清晨林间的百灵鸟,“你还没有带我去看舞板龙呢,说好的陪我去看,又食言了。相公,下辈子,我还想跟你一起贴楹联,从门上到柱子都贴,还想和你一起放花灯,放很多很多盏花灯。”
“你老是偷看我写的花灯,跟你说了多少次,看见就不灵了,你看,我写了那么多回的长相厮守,被你看了去,统统都不作数了。下辈子,可不许再看了啊,不然我真的要生气了。”
她含笑看着他,泪挂于睫却倔强的不肯落下,伸开手缓缓地将他抱住,脸颊贴到他的胸口,那里没了跳动的心,只余一片死寂。
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襟,她笑着笑着,眼前模糊的看不见半点星光,“他们都说,我配不上你……我听着总是想笑,他们瞎说对不对,林陶陶跟程白庵,明明天生绝配。”
……
她遇见了一个爱她至深的人,尝到了世间情爱的妙趣,亦体会了生离死别的悲戚。
只是生命本该坚强,他不在,她替他活。
可她活的,像花开的一瞬,像花谢的一生。
作者有话要说:解释一下,程白庵的阴魂并不能说话。打个比方,他现在的状态就像是婴孩,不会说话不会行动,也没有自主意识,他的执念凝成阴魂,时间越久,才会越清醒,就像婴孩一点点长大一样,所以容眠说,再待下去他没办法投胎,从阴魂(无意识)到厉鬼(有意识)中间有个过渡阶段,而一旦成了鬼,无论爱恨,割舍不下也不愿投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