茯苓一时有些懵,连带着眼前也有些不大清楚,只先看见正紧紧攥着自己左腕的、那双正微微发颤的修长有力的手,又看见那人流蓝色的长衫,再抬头,方看见他常年含笑、如今却显出严厉的眉目。她看清了,却一时认不出、想不起这人是谁,过了好半晌,才渐渐清醒过来。
在她神思不属的这须臾片刻,商音的心中也生出了些许波澜。
他很久不曾见到她了。
自三百年前算起,统共也只见了她几回,且泰半如同前些日子在中洲、在南天门前一般,只是远远地瞥见过,或是隔了泱泱的人海,像如今这样、如此近地看见她,已经是三百年都不曾有过的事了。
她就像过去一样,总能吓得他魂飞魄散,他方才远远见到她,竟看见她不知死活地伸手碰那碧落镜,好容易将她拉回来,便被她身上馥郁的馨香迷了心神,心中不禁微微一荡,然她回过脸来,脸色却甚苍白,看上去很是脆弱,神情又极恍惚,双眼分明望着他,又仿佛……从没有认识过他。
就好像三百年前,他在无妄海的尽头找到伤痕累累的她时一样。
他心中忽而一刺,三百年前所感到的那种异样之感便再次爬上心头,于是神色极深地望她良久,攥着她细弱手腕的手却不自觉地越收越紧。
她好像被那阵痛感惊醒,目光渐渐明晰起来,望了他一眼,神色由波动变得沉静,而后就听到她神色平静地说:“劳驾,放手。”
她的语气如斯淡漠,令商音反而一下子想起她曾经的另一种情态,或温言软语,或媚意横生,在一个又一个的晨昏纠缠着他,撩拨得很。可当一瞬的回忆褪去,眼前便只剩她疏离而寡淡的神情,纵令他见多了跌宕悲喜,那时也不禁有些怅然。
他依言松了手,她便很从容地将手收了回去,继而又很从容地往后退了两步、与他拉开了距离,然后方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礼,最后很从容地对他说:“重明神官说尊座有事差我去办,想是有用得着下仙之处,只不知具体是什么事?”
她如此公事公办,像是三百年前那些旖旎的往事从没有发生过,商音望着她如记忆里一般秀美的面容,神情也渐渐淡下来,又恢复了一贯风流的神情。
他扫了一眼那面碧落镜,眉目成书,笑道:“此地非祥瑞之所,还是移步为妙,你看如何?”
茯苓沉默了一会儿,回头看了一眼碧落镜那端隐约可见的无妄海,低下头,说:“也好。”
天帝为巴结商音,不可谓不下功夫,短短时间就将维摩诘天经营得十分宜人。这里原本有座空置的神殿名作长林殿,今为商音小居特地修葺,已是一派雍容雅致的模样了。
众所周知,商音尊座极爱丹青,所绘图景皆是生花妙笔,天帝为了巴结他,自然要给长林殿再修一个宜人的院子,十分宽敞,花木繁盛,还为了便宜尊座休憩,特意在院子里修了一座精巧的八角亭,实在要算十分周到了。
茯苓和商音,就是一并坐在这座亭子里再续前话的。
其实他二人之间也没什么可再续的前话,即便原本是有的,也早就在长达三百年的分离中消磨殆尽了,此一时相对而坐,难免有些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