茯苓沉默着,心中感到一丝不妙:中洲语气不善……分明是还记恨此前帝女的作为。
她余光瞄了一眼风华君,见他神情甚是从容,并不见慌乱之色,恭敬而不失磊落地答道:“父君近日抱恙,今日不能亲赴中洲贺尊座之喜,一直深以为憾,交待风华务必代为相贺,实非他故。”
高居其上的荒芜尊座闻言冷笑一声,叱了一声“强辩”,神情显出些肃杀来。
中洲本就严厉之名在外,而今分明动怒,更令人惶恐。茯苓站在风华君身边,心里反复骂着天帝心黑,当初竟还打算让她独自来办此事,以她的神格,怕是还没上化虚山便被扔进油锅煎炒了,骂到一半,又忽感一阵磅礴的威压朝她与风华君席卷而来。
尽管风华君几乎立刻就将她护到了身后,可茯苓依然被这无上威压逼得嘴角殷出了血,口内也有淡淡的腥气,由是自吃了一惊:中洲,莫非要在自己的大喜之日杀人不成?
围观众人此时也难免受到一阵波及,中洲的修为之深乃三位尊座之翘楚,即便此时并未当真动手、只是溢出一丝怒气,其威压便能逼得法力低微者灰飞烟灭。西天素有仁爱之名,本是该从中阻拦,今日不知何故却只作壁上观,反观那九重天的天帝长子,此时正勉力与中洲之怒相抗,脸色苍白却仍青松翠柏一般岿然不动,以他这个年纪来说,能撑这么久委实算极难得,且这位帝子甚为周全地护着身后的那个女仙,亦是风骨之举。
不过这位帝子虽说行事周全,却终归是抵不住中洲一怒,被迫着吐出一口鲜血来,足下亦有些打晃,正似要倒下,忽而浮生殿窗扉洞开,一阵绵薄而悠长的神力如浩瀚广远的潮汐一般席卷而来,将那几乎灭顶的威压牢牢地挡开,又闻一男子的声音由远及近:“本座不过迟来几刻,何以喜宴要变丧事啊?”
这一声恍若出自天外,众人皆循着声音朝门口看去,茯苓自然也朝门口看去。
但见浮生殿外雾霭重重星辉浅浅,那男子流蓝长衫,穿云破雾而来。
且说如今三位至尊,虽同是自上古化生而来,脾气秉性倒有诸多不同。譬如堂上那两位,中洲冷厉近魔、西天实有佛性,彼此殊异良多,这迟来的商音尊座,却是三位之中最似人的一位。
此事是有说头的,因商音尊座主渡化,常与幽冥府黄泉界往来,渡浮世万千罪孽生灵、渡一切苦厄,大抵因看多了凡世浮生,遂也沾了些许尘世之气,端看去,不像三清幻境中的神明,倒像是十丈红尘中的佳公子,无论何时,皆眉目含笑,自成风流。
至于他缓步踏来时,又像是一瞬带来前世业障、往生因果,在座众人便莫名感到些轮回的厚重与通透,一时都有些震撼,自然不免要看这位尊座看得久些。
单一个人例外,便是茯苓。
她只在最初随着众人回头看了他一眼,仅仅只是一刹那,随后便低眉敛目、淡淡收回了目光,继而去搀扶着因受伤而有些站立不稳的风华君。
不过虽是一刹那,那人的身姿却还是在她眼底留下了痕迹,就像《仁王经》里说,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她望向他的那弹指一挥间,虽说只是须臾片刻,可却足够过去的许多往事久违地翻涌到眼前,簇拥而来,又结伴而去。
往事这种东西,其实大多是不可想的,与他相干的往事尤其不能想,越想,便越乱了套,她为乍然想起那些往事而淡淡皱了皱眉,随后双眉舒展,神色又逐渐从容平静下来,仿佛那人从没有出现过、也再不能在她心里搅起波澜,只有些为难地低声问风华:“你怎么样……不会要挂在这儿吧?”
风华咳嗽了一声,又十分清淡地擦去了嘴角的血迹,答:“……暂时死不了。”
茯苓“啧啧”了两声,又郑重地说:“这次咱们要是还能回得去九重天,我一定给你做饭洗衣服,报答你今日的恩情。”
风华君闻言皱起了眉,很为难的模样:“可我听说你的手艺……”
茯苓打断他,递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很坚定地说:“你放心,我会进步的。”
他二人这番交谈的声音其实极小,只是那时殿上极静,因南泽那位尊座的到来,又格外寂静,因而乍然闻得声响,众人都回过了神来,自也将二人这番耳语听得甚是分明。
于是各家心中又起了些计较:九重天的储君殿下,想来也正是适婚的年龄,这位叫不出姓名的、美貌而不乏英气的女仙,莫非便是九重天未来的女主人么?
不及众人细想,又听上座的梵珂尊座遥遥与商音尊座道:“何以来得如此迟?”
茯苓背对着神殿的大门垂首站着,只听到那人的脚步由远及近,某个刹那,与她擦身而过,她抬头时,只能见到他流蓝色的背影,正闲庭信步一般朝上座的最后一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