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复仇女神11

阿香又叫了我一遍,我转回过头,从她眼中看到惊艳。无论看多少遍,她似乎都是如初见时惶惶不知所措。

其他宫人都拼出一脸淡定。只有她,绯红上了脸,手不知哪里放的好。抬头看我一眼,闷下头去,再偷偷瞄一眼。

看惯了宫人千篇一律的麻木,我觉得她很有趣,对武元帝说,“就是她,我喜欢她服侍我。”

武元帝答应了。

武帝好色,有三千佳丽,却独宠我玉贵妃一人。他说,美人再美,多看几眼也就腻了。只有我不同,今日娇俏,明日妩媚,再改天又端庄起来,千百种美法,百看不厌。

每每他夸我,我都含笑低下头。

倒不是因为谦逊,而是变得不是我,是云裳羽衣。羽衣千变万化,连带她的主人一起粉饰。

而我根本,早已是白骨一片。

我从未在人前脱衣裳,即便欢好时也不曾。我用丝纱蒙蔽圣人眼睛,承欢在他身下,他粗哑着嗓子低柔的唤我的名字,看不见我冰冷清醒的眸。我赠他一场欢愉的梦,一梦七年。

我不叫人伺候,夜深之时,会把羽衣挂在庭院里玉桂下,让月光清洗它、温柔它,然后我化作枯骨安然睡去。

人世间走了十九遭,记忆都寡淡成褪色的画本子,什么也看的淡了,情爱什么的也不过尔耳。

连自己都忘了自己在执着什么,为什么不肯脱下这身皮,还这身一个清净?

入宫第七个年头,我遇见了萧韶。

********

武元帝近日病了,卧床不能起。宫里的太医治不好,江湖的能人异士也无策。朝堂上下陷入无君的混乱,宫里的妃嫔忧心忡忡自己命途,心急如焚。

有人进言,雪国有公子,妙手可回春。既然我大兴找不出人来救圣上,不妨请公子来试一试。

日夜兼程,跑死了八匹马,总算把人请到了。

那日,我照常在亭前看落日,夕阳余晖染红了的云裳羽衣,血红一片。我喜欢看落日,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日头将落的时候,也比往常温和。

灿烂红霞下,我看到有一定宝蓝色镶玉珠轿子从宫南门晃晃悠悠进来。

不知怎的,胸膛里有什么东西,一下一下跳动了起来。我恍恍惚惚明白,那是一颗心,久违了。

“阿香,快扶我起来,我们去见见陛下。”

我当然不是为看皇帝的,急急进了圣殿,赶在那顶轿子之前。我收拾好自己,整顿了心情,才进了纱帐中。

内妇不能见外男,我假装不知他来,屏退外人,伏在元帝床前伺候,细雨关切,泪眼婆娑。

重重帘幕中,一个白衣身影款款走来,我秉住呼吸。

他身着月白锦袍,腰系松蓝玉带,发松散着,举止文雅,气度从容,俨然是世无双的君子。

他挑开床帐为武元帝把脉,我在一旁瞧着,跟他搭话,“公子,陛下他怎么样?”

萧韶并不看我:“回娘娘,皇上他近日操劳,精神受到震动,是以……”

他开口,语气谦卑。

他的话一字一字、铿锵砸到我心坎上,却连不成词句,谁管那糊涂皇帝的死活?

衣袍下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肉里,恨不得揪着领子质问他,“你究竟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抬头一双澄澈的琥珀眸淡然对我,轻轻一笑,如十里春风拂过。

我身上一阵儿热、一阵儿冷,魂灵在冬夏之际徘徊。

终是忍不住:“公子像我的一位故人。”

萧韶神色微顿,又浅言笑:“在下生于冰封北寒雪地,应是没有福气见过娘娘的。”

我说:“公子相信前世之说吗?”

萧韶淡笑:“纵是有,一碗浊汤之后,谁还记得呢?又何必执着。”

我咄咄逼人:“公子不曾午夜梦回中惊醒,不曾惶惑不安,不曾疑惑过自己究竟是何人,究竟怎么个来历的吗?”

这话不适宜说给第一次见面的人,也不应该是一个妇人在久病的丈夫床前说的,可我怕我不说,就在没有机会了。

萧韶琥珀眸子蒙了一层淡薄的热切,他问我:“娘娘知道吗?娘娘知道我是谁吗?”

我答:“知道。”

********

崇明殿,太医、国师和萧公子忙个不停。

我冷眼旁观,我竟不知他也有如此挂心天下苍生的一天。

我把云裳羽衣挂在玉桂枝头,仰头对月,化作一片白骨。

皎皎月光华,我入了梦。

梦里我还不是冰冷骨头,他也不是偏偏公子。梦里,他蓝衣折扇,眉梢沾笑,踏云霄、逆长生,风流不羁,一柄青峰剑使得滴水不漏,所向披靡。

无论多少遭,看过多少人间事,天渊星君的绝代风华依然刻进我骨头里,凝成永久,不可泯灭。

我是星君凌云山下捡回来的小女孩儿。

我永远记得,他满目清朗笑着与我说:“我正缺个座下童子,逢缘是巧,就你吧。”

天冷,我会照看泠前花木。天热,我会取冰添水。我研墨砚得最好,做菜最有烟火气。星君夸我,乖顺稳重,比某某帝君座下阿童强一百倍。

日子循环往复,都一个样子,而我,从未厌倦。

到底是我的错,泠前花那一日,漫山遍野芬芳,七彩琉璃色铺天盖地。

“星君,星君,泠前花开了!”

到底是我的错,我不该照料泠前花,也不该在那日出现。铺天盖地泠前花下,我看到紫薇仙子拥入了他的怀。

那一刻,心如刀绞。原来,乖顺稳重的我,有了不该有的念头。

原来,我有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