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觉得你应该和他走得更近一些。他能够隐藏这么多年,又不动声色建下平蜀大功,这样的人只能为友,不能为敌,而大哥你和他同样效力于大唐皇帝,却始终保持距离,你又让他如何不对你产生戒心?你这么聪明的人,只要愿意试探一二,然后对他吐露真相,说不定还能多一个强援。”
明明是彼此依偎的情人,说得却是这样煞风景,完全不似情话的剖析,高廷芳唯有苦笑。他何尝不知道江陵郡主已经在尽全力为离开东都做准备,希望他能够有几个强有力的盟友,可他却不得不和她眼中最合适的人选保持适当的距离。他正搜肠刮肚想要找出理由安抚她,却突然听到了一声响亮的咳嗽,一下子将她稍稍推开两步,随即转过了头。
此时此刻,高廷芳就只见不远处碑林入口的那道门边,清苑公主和承谨不知为何去而复返,姐弟俩正讶然看着自己和江陵郡主。尤其是清苑公主,那眼神中赫然闪动着一种让他有些不安的光芒。
这时候,刚刚咳嗽示警的袁钊方才匆匆跑了过来,满脸惶恐地说道:“世子殿下,郡主,都是我一下子睡迷了过去,没注意……”
他哪敢说自己是借着装睡,竖起耳朵听高廷芳和江陵郡主推心置腹,正准备偷听接下来的情话,这才一时间忽略了有人闯来的可能性!幸好发现得早,清苑公主和承谨刚出现他就察觉了,否则若是被听到只言片语,那就麻烦大了!
承谨终究年纪小些,只以为高廷芳和江陵郡主兄妹相拥,不过是骨肉真情流露,愣过之后匆匆上前时,他就连忙说道:“高大哥,我和大姐走到昭成寺门口,就碰到了父皇派来宣召你的内侍少监谢瑞,所以就想着回来告诉你一声。谢公公这会儿已经去找韦大哥了。”
高廷芳尽力不去看清苑公主那微妙的眼神,径直问道:“皇上只宣召我和韦钰?为了什么事?”
“前武宁节度使纪飞宇的两个儿子纪云昌和纪云钟被押进京了。”此时开口的却是清苑公主,语气平淡得仿佛根本没有看见刚刚那一幕,“也许,父皇是想要在给纪家定罪之前,听一听你们这两个谋划者的意见。”
她说着就看向了江陵郡主,却没有看到慌乱、羞涩、不自然,而是如同一泓清泉似的透彻宁静,隐隐还带着两分哀婉。想到江陵郡主曾经说过把高廷芳托付给自己的话,她刚刚那一瞬间生出的想法不禁有些动摇。
如若他们真的不是兄妹,而是情侣,江陵郡主怎么说得出将高廷芳托付给自己的话来?
尽管当初和清苑公主从小一块长大,但男女有别,儿时出门总不可能带上她,所以高廷芳万万没有想到,清苑公主竟然也听说过这块孟法师碑的来历,而这番话恰恰又是从韦钰那儿听说的。他侧头看了一眼承谨,见从前一旦听到长兄二字就会立刻失态的小家伙此时面色沉静,他就放下了几分担忧,因笑道:“原来如此,没想到怀敬太子和我一样,推崇褚遂良的书法。”
说到这里,他立时话锋一转道:“褚遂良是相传最得王右军精髓的人,所以深得前朝太宗皇帝喜爱,只不过,他的书法并不适合初学者。承谨,我这几日教你临的是欧阳询的字。但你在临帖之前,需得记着先要读帖,读懂一笔一划的精髓再下笔,而不仅仅是依样画葫芦,一笔一划照着写。”
尽管高廷芳完美地带过了话题,但清苑公主却不愿意被他这样带着走,可若是继续追问孟法师碑铭的问题,不免显得自己很没有风度。不多时,她意识到高廷芳对承谨说得这话别有玄机,不禁眉头一皱,突然问道:“承谨都已经这么大了,也不是不会写字,怎么现在才开始临欧阳询的帖子?”
面对这个问题,承谨的脸色不知不觉有些发白。他咬了咬嘴唇,见高廷芳仿佛在踌躇应该如何开口,他突然把心一横,抢在高廷芳之前说道:“我之前的字是在宫里观文殿的时候,照着别人送给我的帖子临的。我后来才知道,那是大哥当年的帖子。所以,我不希望画虎不成反类犬,这才恳求高大哥从头教起。”
闻听此言,清苑公主登时呆若木鸡。一瞬间,她就明白了其中深意。倘若长相酷似长兄的承谨,连笔迹也和长兄相仿,只要在言行举止上再刻意调教,那么,再过两年,她那个已经死去多年的承睿哥哥,岂不是又将重现人间?可是,分明并非同一个人,这样的酷似有什么意义?又是谁处心积虑布置的这些?是韦钰,还是父皇?
不,不可能是韦钰,那是最讨厌替身这种说法的人,哪怕没有那次假翻脸,韦钰在她面前也表露过对皇帝刻意栽培承谨的不以为然。那不是对承谨个人的敌意,而完完全全是不希望有人占去承睿哥哥的存在感。
那么,就是父皇设计的,一定是父皇设计的。他究竟想要干什么?
看到清苑公主那失魂落魄的样子,高廷芳没有责备承谨对清苑公主拆穿那样重大的内情,毕竟,既然已经有人设计了此事,迟早就会让其公诸于天下,清苑公主总有知道的那天。当下,他就开口吩咐道:“承谨,公主脸色不好,你陪她回玄真观吧,和她说说话。”
承谨当然能够猜到清苑公主那剧烈反应的由来,心中同样不好受。然而,他更明白高廷芳让他送清苑公主回去,是给他一个和长姐亲近的机会,让他在这四面皆敌的皇家之中,抓住那唯一的善意亲人。因此,他轻轻点了点头,随即上前拉了拉清苑公主的衣角,低声说道:“大姐,我送你回去吧。”
清苑公主没有坚持,甚至也没有心思再和高廷芳以及江陵郡主多说什么,默默转身离去。目送着她离开的背影,直到已经完全看不见人了,刚刚一直没怎么开口说话的江陵郡主瞥了一眼不远处盘膝坐地,斜倚一块石碑,仿佛完全睡着了的袁钊,这才开口说道:“大哥,你是不是很怕和公主相处?”
高廷芳敏锐地注意到,江陵郡主此时没有称呼清苑公主为承媛姐姐,分明是察觉到了几分端倪。他沉默片刻,旋即模棱两可地说:“相比我,承谨更需要这样一个能够照拂他的大姐。而我不想尚主,和公主的瓜葛越少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