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这些烦心事,韦钺有意按住高廷芳,仿佛是熟不拘礼地一点头,就在其对面坐下。知道高廷芳饱读诗书,他看到一旁那个小火炉,眼珠子一转,就借用了白居易的那首《问柳十九》,因笑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高廷芳微微欠身,眨了眨眼睛道:“狱中无酒,刚烹好的茶也让凉王喝去了大半,我可拿不出什么东西来款待小侯爷。”
对于这么一个软钉子,韦钺不由得心中咯噔一下,当即试探道:“凉王素来急公好义,难不成刚刚来探望世子时,承诺要帮你洗清冤屈,所以把茶都喝完了?”
“那倒没有,他只不过是有些尴尬地向我赔礼,说是纪云霄此人冲动易怒,很容易被人三言两语就给教唆了,还说上次在南市时,纪云霄竟敢当众冒犯和乐公主,那就是被小侯爷给激的。”高廷芳口气淡淡的,见韦钺遽然色变,他就哂然笑道,“凉王殿下还说,天津桥前敲登闻鼓的那个人,虽说好像是武宁节度使纪大帅身边一个牙将的嫡亲弟弟,但兄弟分别多年,安知不是收人钱财?反正他啰啰嗦嗦说了一堆,喝了我不少茶才去了,害得我无茶待客。”
巧言令色!
韦钺顿时又惊又怒,暗骂纪家的人没一个好东西,继而立刻用诚恳的口气说道,“世子,不瞒你说,昨天晚上清苑公主就进宫为你求情去了,那告状的人是纪家一个牙将的弟弟,还是皇上训斥凉王时亲口所言,凉王不过是因为遭到一番怒责,这才想要推卸责任!清苑公主好好的生辰宴,就被纪家人这么给搅和得毁了,甚至还中伤高兄你的名声,这事情韦家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尽快还你一个公道!”
“希望承小侯爷吉言。”高廷芳似乎很不感兴趣地挑了挑眉,随即就似笑非笑地说道,“小侯爷,你是我到了大唐境内认识的第一位勋贵,也是你送我到东都来的。我如果身份有假,你这个卫南侯长子首当其冲。而对我来说,父王只有我一个儿子,江陵郡主廷仪只有我一个兄长,我又病成这样子,说一句不好听的,旦夕且死,万一我真有个三长两短,而此次的案子又反转过来,凉王真的查出那告状之人别有玄虚,纪云霄是被韦家什么人挑唆……”
他微微眯起了眼睛,轻声说道:“南平虽只区区三州之地,尚且不及手握四州之地的武宁节度使纪大帅,可父王也好,廷仪也罢,三州军民,全都是不缺血性的,又怎容世子被人轻侮?”
那一瞬间,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韦钺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深重的阴霾。
想归这么想,但凉王幼年多舛,生母赵氏又不是善媚灵巧的人,若非纪太后挑中了赵氏一力提携,最终让其获封淑妃,又对他另眼看待,使得他和颖王承谦分庭抗礼,他也不会有今天。所以,无论是那段摒弃不了的过往,还是他历练深沉的城府,都让他最大程度上克制了自己对高廷芳这番话的反应。
“世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见凉王眯着眼睛,分明起了戒心,高廷芳却依旧轻松盘膝而坐,再次分茶之后取了一杯饮,他便抬头说道:“请问凉王,如今满京城那些对外表示支持你的官员当中,有几个人姓纪?”
不等凉王回答,高廷芳就自问自答说:“除却纪云霄,一个都没有。至于那些纪家嫡系,全都在徐州,全都在武宁节度使纪大帅的麾下,也包括纪云霄的两个兄长。而纵使是纪太后,如今对她那个天高皇帝远的兄长也无计可施。凉王殿下,我没有说错吧?”
听到这几句话,凉王顿时眯起了眼睛,只觉得心情翻腾。他和颖王年岁不过相差半岁,当年先后开府,那时候皇帝还在养病,朝中纪家韦家占据了大半壁江山,所以王府官也都不是皇帝指定,而是他自己苦心孤诣地一一寻访征辟,但其中最重要的那些位子上,有不少都是纪太后推荐的人,但却没有一个纪家嫡系。他当年还觉得纪太后是为了对他真诚相待,为了不让他觉得她安插眼线在他身边,可这几年下来,他却已经品出了滋味。
纪太后和兄长武宁节度使纪飞宇可以说已经在渐渐分道扬镳。纪飞宇似乎对于交好他这个可能问鼎东宫之位的皇子没有半点兴趣,他印象之中最近的一次会面,纪飞宇也不过是傲慢地打量他几眼,随即就再也没有进一步深谈。而且,纪飞宇放在朝中的,除却纪云霄这个幼子,就是武宁进奏院的寥寥几个低品进奏官,此外就是每年正旦上贺表,进贡一些土产,纪飞宇几乎不管东都事,只专心致志经营徐、泗、濠、宿四州,将那里打造成了国中之国。
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凉王忍不住反问道:“那么世子是觉得,此次在天津桥前击登闻鼓告你的,是纪大帅让纪云霄做的?”
“我没有这么说。”高廷芳放下手中茶盏,淡然自若地说,“但纪云霄对我恨之入骨,那却是事实。我不知道在天津桥前敲登闻鼓的人是谁,也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证据,又是哪里来的把握。我只知道,纪云霄先前冒犯清苑公主,据称是凉王殿下从林御医那里听到醉芙蓉这三个字,于是替他开脱的。他在刑部三法司会审那些连环案的时候故意用假证人来为难我,事后也是你替他找人顶罪的。如果不是如此,纪云霄轻则闭门思过,重则褫夺官职。”
凉王顿时脸色铁青,有心反驳一二,可这些全都是很容易打探的消息,任凭是谁都能知道,正是他在维护纪云霄。于是,他只能牙关紧咬,一声不吭。
“纪大帅如今春秋正盛,除却纪云霄之外的两个儿子,也继承了他的衣钵,领兵打仗颇有一套,比卫南侯韦家父子在军中更有威信。如果是从前皇上养病,左相右相分别仰纪家和韦家鼻息处断政务,两家彼此牵制,再加上皇上不过问朝政,朝中均势勉强维持,所以凉王殿下你背靠纪家,自然尊贵无匹。但现在皇上复出,你这个皇子却仍然不惜代价竭力保一个纪云霄,打算和纪家一条道走到黑,凉王殿下,你纵使有再好的名声,这东宫之位却也和你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