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廷芳说着便摇了摇头,脸上的悲色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冰雪一般的冷静:“像现在这样离开远远的,没有什么不好,他和我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泛泛之交,皇上不会怀疑我们两个有任何牵扯。他日纪家和韦家铲除,真相大白之后,高廷芳‘死’了,他不会再次觉得悲伤,觉得难过,而他十二年来付出的努力,会得到最大的回报,他可以带着已经替朋友报仇雪恨的满足感,娶妻生子,好好活下去。他会代替我,成为支撑大唐的支柱……”
杜至哪里不知道高廷芳接下来打算按照皇帝的暗示,继续周旋在颖王和凉王之间,只觉得异常揪心。可是,高廷芳的决定,素来没有任何人能够扭转,他只能徒劳地说道:“世子殿下,您想一想朱先生,他直到临终之前,还念念不忘嘱托张大人好好照顾你!”
“但张大哥为了让我能够过得轻松写意,就那样留下一张字条,说他会去复仇,让我好好过日子,就这么一走了之!”高廷芳痛苦地猛然一捶门框,随即倏然睁开眼睛,冷冷说道,“按照我说的去做,等到苏玉欢来了之后就立刻搬。既然已经有了苏玉欢这个变数,那么就没必要再多一个韦钰了!”
虽然和韦钰吵了一架,但整理好东西跟着高廷芳离开四方馆,一贯乐天派的苏玉欢还是沉浸在搬家的喜悦之中。虽说四方馆从来就不能算家,可终究是住了将近一个月的地方,在马车驶离大门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探出头去看了几眼,随即冲着送行的秦无庸挥了挥手。等重新坐回马车中之后,他就开始设想高廷芳的新居是怎样的光景,竟然没注意到高廷芳始终有些恍惚。
马车沿着天街一路北行,到宜人坊和敦化坊之间的第二横街往东拐,在修行坊朝南的坊门,杜至问了守卫,随即沿着坊内四通八达的大小十字街东拐西绕,最终找到了那座狮子园时,迫不及待的苏玉欢甚至来不及跳下车,直接把大半个身子都伸出了车窗之外。
“高大哥,你快看,好气派的地方!”
狮子园这地方,高廷芳当年也曾经来过几次。毕竟,淄王是当年最炙手可热问鼎宝座的人,远比当今皇帝,从前的荣王更有九五之像。
只不过,他对于这座曾经高朋满座,处处笙歌燕舞的名园并没有太多的印象和好感,下了马车时也完全没有苏玉欢的激动。等到杜至亲自去用钥匙打开大门,两扇大门打开,他和众人踏入了这座空荡荡的昔日王府别院,东都首屈一指的豪宅时,也仿佛走在平平常常的陋室蜗居之中。
然而,杜至指挥人收拾行李,高廷芳带着洛阳疏影以及苏玉欢一同来到正堂前时,却只见里头一个人正背对着自己,站在正中央一幅画前。只见那人身穿青衫,看不见容貌,可那背影他也不知道多少次在午夜梦回时见过,较之那富丽堂皇的天子衮冕更加让他记忆深刻。
几乎有那么一瞬间,高廷芳就将那两个字叫出了口。
父亲!
如果说南平王世子高廷芳的上书请留东都显然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那么,发生在南市,牵涉到韦贵妃之女清苑公主,纪太后之侄纪云霄,南平王世子高廷芳,南汉容侯苏玉欢的那桩闹剧,则是更加引人注目。
然而,纪云霄上书诚恳谢罪,却坚称自己是被人下了药,而且信誓旦旦地说那便是前朝宫中曾经昙花一现的醉芙蓉。随着有大夫出来作证,褚万强的妻子身上也有用过醉芙蓉的痕迹,这下子,本该集中在纪云霄当街拦截清苑公主的关注点,突然就变成了人人自危,防着饮食中被人下药上。
而纪家抛出消息后,就立刻安静了下来,韦家人却开始兴师动众地彻查,韦泰甚至为此延迟了离开东都,返回义成军节度使所在地滑州的时间。
在满朝上下全都盯着气急败坏的颖王和韦家人身上时,除却正使还尴尬地在蹲大牢的楚国使团,四方馆中的各国使节也开始陆续启程回国,高廷芳也送走了光孝友以及一批随员。南汉正使容侯苏玉欢等到了皇帝许可留在东都的答复,去送刘克迪这位副使和其他人之后去玲珑阁时,却忍不住双眼微红,等发现上上下下都在搬东西,最近一段日子常来常往的他就直奔主屋,到门口就嚷嚷道:“高大哥,你这是要去哪?”
杜至笑着解释道:“容侯,其他使团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世子殿下也准备从四方馆搬出去,之前已经拜托钰公子找好了房子。”
“咦?”苏玉欢顿时挑了挑眉说,“这么快就搬?高大哥就那么相信那个韦钰吗,这连房子都还没看过呢!”
“不好意思,南平王世子就是这么相信我。”
随着这个话语声,门帘被人高高打起,随即便是韦钰走了出来。他和苏玉欢虽说也遇到过两次,但根本没有单独说过话,所以此时此刻一打照面,他便居高临下地说道:“南平王世子留在东都,那是为了南平,敢问容侯撇下南汉使团留在东都,又是为什么?”
苏玉欢虽说在南汉很难交到真心的朋友,但他性子活跃为人和气,倒是从来没和人吵过架,此时此刻韦钰此语却无疑撩拨到了他的痛处。他竟是一下子变了脸色,声音尖厉地叫道:“我要留在东都是我的事情,已经上表对皇帝陛下说得清清楚楚,与你有什么相干?你怎么就知道,我呆在东都不回去,不是为了南汉?”
韦钰眉头一挑正要说话,却只听背后传来了高廷芳的声音:“钰公子,人都有难言之隐,我有,你有,容侯也有,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高廷芳见韦钰挡在门口,一点让路的意思都没有,他只能对着外间又气又怒的苏玉欢说道:“苏小弟,你是知道的,我和你去一趟南市就惹了一身是非回来,如今那所谓醉芙蓉的公案到现在还牵扯不清,我实在不想坐车颠簸去看房子了,索性直接就搬。你刚刚上书,应该还没选好以后住的宅子吧?如果觉得一个人住四方馆不方便,就姑且在我那暂住几天。”
“真的?那太好了!”苏玉欢一下子喜形于色,完全忘掉了和韦钰冲突的那点不快,立时开口叫道,“那高大哥你等我一会,我这就回去整理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