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包车师傅低着头,目光落在石砖地上。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姐,像是戏院外头上画着的女人。
他也不敢回头询问,只是瓮声瓮气的说了一句。
“冀大。”
从小包里拿出了一块大洋,陆沅君将其扔进了洋车师傅的褡裢里。
银洋有种特别的声音,能叫人清晰的分辨出来。
小姐宽厚,有了银元,师傅的腿上瞬间有了力气,跑起来嗖嗖的带风。
洛娜目送着陆沅君离去,手足无措的站在街头。
“明天出气也行的呀,好久不见了,我们先去喝杯咖啡嘛。”
然而搭着洋车的陆沅君早已远去,没有听见好友的声音。去冀大路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
一路上陆小姐在路过菜场和药房的时候停了一下,到冀大校门口的时候,挎在手中的小包较之出发之前鼓囊不少。
下了黄包车,陆沅君目光定定的落在了门口的四个大字上。
冀北大学。
运城这个地方呢,算的上是如今华夏除了沿海几个口岸之外,发展尤为迅速的城。
冀大更是数一数二,全国上下,各个省份的学生都如潮水一般往这里涌。
大学在如今的华夏,还没有走入寻常百姓人家。隔着门望去,里头不少学生相伴。
而若有除了学生之外模样的人想要走进,立刻便会被门口看门的大爷拦住。
陆沅君今日穿着一件旗袍,耳垂上挂着两颗亮晶晶的钻石耳坠子,看模样,的确不像是女学生。
但她留学归来,肚子里还算有些学问。
往学校里走的时候,看门大爷犹豫再三,还是没有上前阻拦。
冀大由政府拨款建造,校园里有山有湖,地方大的很。过往学生有穿马褂的,有穿长袍的,也有穿西装的,口音也是不近相同。
布告栏里贴着不少关于同乡聚会,诗苑沙龙的纸张。
陆沅君走了几步,拦在了迎面而来一位同学前方,决定开口问路。
“劳驾,请问季泉明教授在什么地方?”
说来也真是巧,她拦住的这位怀里抱着英国文学的课本。男学生将手中的课本挥了挥,一脸惊讶。
“我正要去上季教授的课。”
陆沅君撇了一眼书上的封面,英国文学,姓季的也只能教这个了。
面上没有显露不屑,陆沅君后退一步,给学生让出路来。
“那我跟着你便好。”
美貌女子的请求向来叫人无法拒绝,更不要说眼前这位提出的根本不是什么无理的请求。这位被陆沅君问到的学生丝毫不介意,还给她做起了向导。
“我不曾见过你。”
若学校里有这样的女生,他是不会不知晓的。
陆沅君笑了笑,没有回答,懒得回答。
学生被她的笑容晕了眼,也不管陆沅君是否回答了他的问题,一边往教学楼走,一边自顾自的说了起来。
“这间小教室,就是季教授上课的地方。”
领着陆沅君走进了一间教室,里头稀稀拉拉的坐了十来个学生。
陆沅君进门之前看的清清楚楚,旁边的教室足足有这间两倍还大,讲台上虽然不见教授,底下可是座无虚席。
察觉到了陆沅君的疑惑,领路的学生选了一个略靠后的位子,将书放在了桌上,给她解释起来。
“这是我们冀大的特色,学生选老师。”
“哦?”
陆沅君总算提起了兴致。
“季教授吧,肚子里的确有些真东西,可他倒不出来,天天上课光说俏皮话了。”
仿佛是众人周知的一般,这位学生甚至没有压低声音。
“那他讲的不好,来听课的人自然就少。”
探出半边身子,学生往外头一指。
“真正想做学问的,都去那边的教室,大力教授讲的才叫精彩呢。”
即便他不爱学习,依旧不能否认,那边大教室里坐着的才是好教授。
陆沅君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恰好一位虎背熊腰的男性走入了她的视野之中。
男人三十岁上下,留着络腮胡,书生的长衫配着一双不伦不类的皮鞋,怎么看怎么别扭。
大力教授十分警觉,察觉到有人看他,猛的回头瞪了一眼。
不曾想看他的人是个娇俏的小姐,皱了皱眉头转身继续往教室里走。
不似带路的学生,见着陆沅君貌美便大献殷勤,这位大力教授甚至没有多看陆沅君一眼。
只见他一进门,站在讲台上,右手握了拳头重重的的拍在了桌子上,大喝一声。
“上周不及格的,上来。”
一个学生灰溜溜的从学生之中走出,缩着脖子上了讲台,停在了距这位大力教授几步的地方停下。
大力教授眉头紧锁,伸出食指点在这位学生的胸口:“笨蛋。”
似还觉得不够,大力教授改换了拳头,一连三下敲在了学生的胸口:“笨蛋,笨蛋,笨蛋。”
“老子教的这么好,你竟然不及格!”
大力教授的声音响彻走量,陆沅君这边听的清清楚楚。
虽不知这位教授的真名,可也知晓为何唤他大力了,哪里像个教书的先生,倒像个绿林好汉。
“大力教授就这个脾气。”
给陆沅君带路的学生开口,将她的注意力从对门教室拉回来。
“季教授快来了,你先寻个位子坐下吧。”
说着他清出了自己旁边的位置,冲陆沅君点头。
“季教授上课喜欢说俏皮话,你又是他没见过的旁听生,若自己坐着,定要被他调笑的。”
这位学生也是为了陆沅君好,季教授不大正经,就喜欢跟女学生乱搞。陆沅君模样俊俏,被教授瞧见了,定逃不脱的。
购买不足百分之60会显示防盗章哦,36小时以后刷新就可以啦故而她不由得皱起眉头,大步流星跨进门去,将封西云和他那句“微特-密”【wait】远远的甩在了后头。
宅子虽是陆家的宅子,但这间院落陆小姐并不熟悉,只知道这里是父亲接待客人的。
陆司令的客人,都是大丘八,兵油子,政府里尸位素餐的官员,没一个是陆小姐能看得顺眼的。
每每路过此地的时候,也都是避之不及。今次封西云带她来,也不知这个丘八揣着什么坏心思。
进了小院,又推开房门,扑面而来是苹果的香气。陆沅君瞧见案几上摆着一盘红彤彤的大苹果,间或相隔四五个佛手,正是这香气的源头。
屋内还有个玻璃的金鱼缸子,翠绿的水草中,优哉游哉的戏绕着些或金黄,或火红的小鱼。
再往里看,有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穿着马褂长衫的中年男人。身后跟着几个小厮模样的人,有男有女。
会客室里有人,这点并不奇怪。
怪的是,屋内明明有座椅,这些人全都恭恭敬敬的站着。
他们见了陆沅君之后,身子躬了九十度,齐齐的道了声:“夫人好。”
叫谁夫人呢?
哪有管未出阁的小姐叫夫人的?这就跟管十几岁的大小伙子叫叔叔大爷一样,是不妥帖不合适的。
陆沅君的脾气本就急燥,一听这话当即便拉下了脸。
封西云跟在后头,进门时恰好听见了这句,尴尬的笑了几声。清了清嗓子后,冲那些人摆了摆手。
“暂且先唤陆小姐。”
等娶过门在改口也来得及。
封夫人似乎有点不大顺口,以后该让人们叫她什么好呢?
封太太。
对,太太这个词更摩登一些,适合留洋归来的陆沅君。
“这是我从沪上找来的裁缝,听陆夫人说沅君你刚归国不久,想着也没有合适的衣裳,我便寻来他们与你裁上一些。”
说着说着,封西云不知怎么红了脸,后面的话磕磕巴巴起来。
“至于婚服,我听你的。他们手艺好,西西西西……式中式的都可以做。”
陆沅君朝着一把椅子走了过去,想要坐下理理思绪。封西云比她更快,先一步为陆沅君把椅子拉了出来。
“先叫他们出去,有些话我们单独谈。”
陆沅君坐下以后,给了封西云一个眼神。
那位沪上来的裁缝是个有眼力的,不等封少帅开口,自己便领着徒弟们出了去,还不忘带上门。
脚步声越来越远,到最后消失不见。
“说吧,你究竟想要什么。”
陆沅君翘着二郎腿,旗袍下头露着一截白生生的小腿。
脚腕处白的过分,像极了富贵人家的老爷们在手中把玩的羊脂玉雕件,晃的封西云挪不开眼。
封西云一贯瞧不起他那得花柳病死去的爹,明明胸怀壮志,腹中又有大才,为何栽到了女人头上。
那时封老帅总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封西云对此嗤之以鼻。
而今当真轮到了自己,他想起了在东洋留学时,书中所说的遗传。
开战前给上万士兵讲话也没有怂的封西云,如今竟不知如何回话,半天憋出一句。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扯淡。”
陆小姐粗话连篇。
她从椅子上起来,皮鞋的鞋底敲在地上,一步步逼近了封西云。
二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了不过半臂,陆沅君眼神锐利的如同是在草原上空翱翔的雄鹰,咬住了封西云作为自己的猎物。
“你想要从我父亲这趟浑水里分到些什么?是权,是兵,还是地?”
不管封西云的模样如何英俊,如何正直,如何风流倜傥,在陆小姐看来,大兵油子都是一丘之貉。
无利不起早的家伙。
陆家孤儿寡母,是众人口中的肥肉,若无所图,任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凑上来。
雪中送炭从来都见的少,落井下石才正当道。
陆沅君天生有一种能说服他人的能力,被她这么一问,封西云自己先懵了一瞬间。在心中询问自己,我是想要权,想要兵,还是想要地呢?
可他及时的回过神来,没有掉进陆沅君的陷阱里。
“陆伯伯与我有恩。”
封西云轻声开口:“诚然如今新式思想大行其道,但老祖宗留下的规矩,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点是不能改的。”
封西云身上穿着的是新式的军装,与长衫马褂有天壤之别,倒更像绅士们所穿的西服。
“运城是非之地,我娶你,脱离这火海可好?”
男人上前一步,将二人之间的距离拉的更近,他稍稍低下头。
“到时候,就算运城乱成一锅粥,也沾染不到你与陆伯母身上。”
陆沅君曾想过,封西云在风口浪尖上要娶她的理由。钱也好,地盘也好,父亲留下的势力也罢,唯独没有想过,是这个理由。
报恩?
听起来有些荒唐。
然而当她抬起头,对上封西云那双眼,几近而立的年纪,眼白澄澈如少年,即便是一流的戏子,也演不出这样的真挚。
哪怕是戏子,也得先说服自己之后,方才能演出真情。
报恩。
他想娶自己,是真的为了报恩。
“我会供着你,一生只你一位妻。”
封西云仍在做着承诺。
陆沅君对上这双眼,把母亲所说的,万事顺着封西云的话忘到了九霄云外,摇摇头后退了一步。
“不成。”
盲婚哑嫁,不成。
即便如洛娜那样,寻了真爱的漂洋过海的,也不一定能得长久的幸福。他这样为了一份父亲留下的恩情,又能与自己长久至几时呢?
陆沅君退回了原来的位置,父亲的家业也好,能保便保,保不下就算了。
搭上自己一辈子,只为了这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不值当的。更何况乱世之中,现在护下了,以后也难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