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内外跪着的百姓们,拦封西云和李勋来的时候,力气又大脚步又稳。因着吃准了他们谁也不敢掏枪出来,对着平头百姓的脑袋。
而陆沅君已经把枪口顶在了曾兰亭的额头上,把他们吓了一跳,万一陆司令的闺女真的敢开枪呢?
谁也不晓得这么好看一个丫头,陆司令为什么要藏着掖着十几年不敢带出门来给众人看看吧?
八成也是个疯的。
曾兰亭的老婆算是曾兰亭的半个娘,看着自己的小相公被枪顶着,生怕陆沅君来真的。试图上来阻拦,又被陆沅君回头瞪了一眼,生生的用眼神逼退了。
一兜手下去,从曾兰亭的手里头夺了那块沉甸甸,四四方方的铁盒子。陆沅君单手端着相机,朝着曾兰亭按下了快门。
咔嚓一声。
片刻后相机里又一次弹出了相纸,黑乎乎的一片。清晰的,模糊的人影都没有,只是漆黑一团,手指捏上去还会沾染上墨色的印记。
陆沅君松了一口气,幸好没照出人影来,不然她真不晓得该拿院子里外的人怎么办。
照相机这种东西,跟着洋人的大烟一起,在百来年前就进入了华夏。乡下地方的人没见过也都听说过,运城算的上是一方重镇,百姓们对相机并不陌生。
可曾兰亭手里的东西,谁也没见过。照完立马出人影,若不是神仙的东西,怎么可能会出现在人间呢。
于是三两天的功夫,就在宅子外头聚集了这么多的人。然而教主咋也是黑乎乎的一片,不显形呢?
不管怎么说,教主肯定是仙术没练到家,那边的神仙不高兴了,不让他进去了。
于是当陆沅君捏着相纸朝着众人挥舞的时候,原本跪在地上的百姓,一个个的站了起来。揉了揉磕红的额头,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扭一扭酸痛的腰。
院子里的人纷纷往外走,那些院子外头没被选上的,和还没来得及被选的人,也都起来摇摇头,骂自己一句发癫了,转身往家里头走。
挡着不让李勋来和封西云进去的人,这会儿也乌泱泱的散了。曾兰亭刚刚建立起来,没来的及封神封王的教,被一张黑乎乎的照片给打乱了。
曾兰亭从陆沅君的手里头把黑乎乎的照片抢过来,蹲在地上看了又看,自己也陷入了是不是那一边的神仙没有同意他过去的疑惑之中。
半天没琢磨出结果来,和先前在沪上的时候一样,双手抱着脑袋,呜咽着哭了起来。
曾夫人一个脑袋两个大,跟着蹲在了曾兰亭的身边,有手轻轻的拍打起了他的后背。像是哄孩子一样,安慰着。
疯子总有自己的一套理论,陆沅君认为拍后背顺毛可不能让曾兰亭停下来。
还得用引的。
于是陆沅君轻轻踢了他一脚,把那沉重的铁盒子扔给了曾兰亭。
“这东西是你和那边神交流的法器。”
若从走进院子的李勋来和封西云角度来看,比起曾兰亭来说,陆沅君更适合组织邪教。
“相片中的你没有显形,一定是神明的旨意,要不要思考一下为什么?”
陆沅君定定的望着曾兰亭空洞的双眸。
“是不是你什么地方做的不够好?”
曾兰亭被陆沅君带进了沟里,嗫嚅着开口。
“难道是另一个世界的神对我的法器不够满意?”
连相机都不叫了,曾兰亭顺着陆沅君的话,改称呼其为法器。
陆沅君不肯定也不否定,扶着曾兰亭站了起来,右手落在了他手臂的下头,一步步往屋里走。
“那你下一步该怎么做呢?”
曾兰亭细细琢磨了一下:“应该炼化我的法器。”
说着似想通了,脸颊上的泪痕干了大半,只剩眸中还有些许氤氲着的雾气。
他从陆沅君那里挣脱开来,也甩开了老婆伸过来的手,三步并作两步的冲进了屋子里。咣的一声关上了门,紧接着脚步声从里头传来,窗户也跟着关上了。
陆司令手底下的大多都是泥腿子,这件宅子原本的主人是刘大团长,一个长工出身的农户。也不晓得安什么透明的玻璃,窗户一关,屋里头立刻漆黑一片,不见多少光亮了。
陆沅君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冲着封西云和李勋来耸耸肩。
“解决了。”
要想和疯子讲道理,你就要穿着疯子的鞋,站在他那一面来看问题嘛。
拽过尚在愣神的曾夫人,陆沅君安嘱着。
“厂子的事您多操心,以后曾先生要是再出什么问题,别自己担着。”
曾夫人嘴唇微张,想说这次我也没担着,立马就去市政楼了呀。看样子找市长没得用,以后还得去陆家宅院敲门才行。
“陆小姐多担待。”
曾夫人抱着陆沅君的胳膊,自己带了曾兰亭快二十年,不想还不如一个初来乍到的人,能捏住曾兰亭的七寸。
“留下吃饭嘛?”
曾夫人撸起了一边的袖子:“院子里还没有帮厨,陆小姐要是不嫌弃,我就给您做些徽州的菜尝尝?”
不是曾夫人吹,徽州的家常菜,也比运城饭庄里的精致。
“不了,我还有事。”
陆沅君拒绝了曾夫人的好意,拖着封西云从院子里走了出去。
李勋来还想说什么,见两位都留给了自己一个背影,便退了下来。
“他们不吃,我吃。”
因着李勋来夺了亲爹的位子,运城各大饭庄都收到了上一位李市长的叮嘱,谁家也不肯招待他吃饭。
自己家里呢,李勋来刚出现在饭桌上,气氛就沉闷的不行,喝粥都烫嗓子。路边的摊子倒是不介意李市长来吃饭,可李市长自己介意,留在曾家吃饭是个不错的提议。
“吃过再回去吧。”
上了车后封西云拍了拍司机的背倚,车头拐了个弯,没有往陆家的方向开。
好不容易能见到沅君,她一进了陆宅的门,又是许多天见不着,封西云可不想放她回去。
然而说是吃一顿饭,吃完了以后,封西云又带着陆沅君上自己的兵营里头转悠了。沅君治下的运城井井有条,他手底下的兵同样也是如此。
兵营在城外扎寨,天擦擦黑了,两人还没回来。
陆夫人大概是不走运,今日一整天还是输个不停。手都快洗秃噜皮了,依旧没把风头从李市长的续弦夫人手里头转过来。
气哼哼的打到一半,就推了牌九回家去了。
送陆夫人回家的汽车停在大门外头,下车的时候,陆夫人的余光里看见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人。早年陆司令干的是刺杀大员的营生,陆夫人也跟着十分敏感警惕。
先是装作不经意的撇过头,然后出奇不意领着家里的人的冲了过去。
然而逮住的人让陆夫人吃了一惊,花白的头发,开始显露沟壑的脸,手上全是烧伤和烫伤,几乎没有一块好皮。
“嫂子。”
被抓到的人如是说到。
陆夫人听见声音,撇撇嘴,慢悠悠的开口。
“撒手吧。”
陆宅的人听见了夫人的吩咐,把老头子放开了。
“沅君她爹死的时候,也没见你来呀。”
陆夫人阴阳怪气,双臂环在了胸前,那一声嫂子让她更不高兴了。
“咱两家可是十几年没来往过了,什么风儿把您吴先生给吹来了?”
陆夫人明白,自己的男人和封大帅也好,和吴先生黄住持也罢,不是一路人。事毕以后散伙分家是不能避免的事情。
可陆司令并没有对不起吴先生的地方,他要办学校,陆大头还不是自己热脸贴上去,又送钱又送东西的。
就算你们几个之间有天大的隔阂,人都死了,也不至于不露面吧。
封大帅不说了,死了,在下头等着陆司令呢。黄住持也不说了,人家都出家是方外之人,前尘往事都放下了。
唯独吴校长,又没死又没出家,黄包车半个钟头都用不了,怎么就不能来送一送我家大头呢?
陆夫人想起这回事就不乐意,以前压在心里头,也没跟沅君抱怨。可今天见到了吴校长,心里那份别扭就压不住了。
吴校长一辈子没怎么低过头,虽是书生,可报纸上都说他有铮铮铁骨。
陆大头诚然一身的毛病,夜里梦回年轻时那段日子,看见陆司令的时候,吴校长仍然头疼。不过那天吊唁没来,他自己也后悔了。
当时想的是运城暗潮涌动,若他去了吊唁,那刘家的两个团长会不会对学校动手。他自己倒是不介意,可学校里数千名学生,总得替他们负责吧。
夜风吹来,被陆夫人讥讽了几句,吴校长避开了嫂子的目光,也往黑暗中退了一步。
为了学生的安全,彼时的吴校长没有敲陆家的大门。而今还是为了学生,吴校长又站在了陆家的门口。
“嫂夫人……”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吴校长欲言又止,不晓得该如何开口。
“进来吧,你不仁义,我还能赶你走不成?”
陆夫人歪了吴校长一眼,自己大步流星的走进了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