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要是自己租住,南春坊里更摩登些。若是想做二房东赚钱,那便最好在冀大边儿上,弄个学生公寓。”
黄汀鹭挑了挑眉,他租住的正是这位女职员所说的公寓。一日三餐,屋内打扫均有人照料。吆喝一嗓子,热毛巾都能送上来。
听起来与旅馆没什么两样,可旅馆是按日收取费用,公寓按月,按学期结算。旅馆住的人五花八门,公寓里只收冀大的学生,比之要更安全些。
女职员看过了陆沅君的穿着,上来便介绍贵的,那些郊区的小院子,市中的亭子间,她压根儿就不拿出说。
谁料新进来的这位女客人摇摇头,端起茶杯吹开了上头的茶梗与沫沫。
“刚过世的陆司令你可知道?”
女职员点头,陆司令占了运城十余年,全天下没几个不知道的。
“他是我父亲。”
茶杯送到嘴边,陆沅君没有喝,又放了下去。
“所以小门小院儿的,看不上眼。”
运城的百姓都听说过,陆司令只有一个闺女,藏着掖着多年不见人。私底下都说他闺女要么是个兔唇,要么是个瘸子,今儿一瞧,嘿!
简直是仙女儿下凡了。
女职员嘴角咧着,后槽牙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不知是陆小姐大驾光临。”
她把桌面儿上的册子推到了一边儿,双手拿了一张名片出来,恭恭敬敬的给陆沅君递了过去。
陆沅君单手接过,名片上头写着。
“霍克宁。”
“像陆小姐这样的客人,我哪里够格接待呢。霍经理近日去了沪上,还没回来。明后天的,您打个电话来,便能有配的上您身份的大宗买卖。”
女职员笑容谄媚。
陆沅君将名片收了起来,给了黄汀鹭一个眼神,两人便往门外走。
女职员招呼着公司里的职员们,直把她二人送出了巷口才停下。他们一走,陆沅君一把扯过黄汀鹭,拽着他的袖子,把整个人的重量放在了他身上。
“先先先生,你这是做什么?”
男女授受不亲不提,还有师生之别呢。
陆沅君右手抖了抖,抽出那张名片,拿着给黄汀鹭瞧。
“你知道他是谁?”
黄汀鹭是个一心只读圣贤书,顺带读了些佛经的学生,哪里知道这些呢。
陆沅君站稳后,左右瞧了瞧,青天白日的闹市街口,全运城最好的地界,有一座像宫殿一般的楼却大门紧闭。
她将名片举了起来,恰好对准那栋楼。
“花花世界,霍克鸣。”
全运城最大最豪华,供上流人士消遣的地方,比胡同和画舫更风雅,也更昂贵。
“开舞厅的也染指地产了?”
黄汀鹭好像有些明白,为何陆沅君方才会靠在他身上,换他此刻也有些腿软。
开舞厅?
陆沅君嗤笑一声,舞厅是随随便便的人就能开么?霍克鸣这个名字她之所以能辨出,是因着她在英吉利有个同学,名唤霍空宁。
霍空宁,是如今总统大舅子三姨太太的小儿子。
陆小姐不由的心里拔凉。
太监,贪官,开舞厅的,把持运城地产的究竟是些什么人。
黄汀鹭低头瞧着眼前的女子,才不过到他的肩头,咬着嘴唇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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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闻东洋有艺伎,若想成为花魁,标准便是只一眼,就能让人失魂落魄,一声难以忘记。眼前的女子,一双眼和头发一边儿黑。天生有种气质,过路人被她看上一眼便泥足深陷。
可惜女子开口并不如样貌温婉可人,反而带着跃跃欲试的野。
“我说娶你大爷个二舅妈!”
陆沅君回想起封西云的脸,对出口的话有些后悔。可撇撇嘴,又似是极为不屑。
“若只想做丘八的太太,我还留洋做什么?”
陆司令在世的时候手握七万雄兵,放在几十年前都得叫封疆大吏。哪怕是大总统的儿子,陆小姐也嫁得。可陆司令不能安分的做个码头上的苦力,他生出来的闺女,照样无法在家头相夫教子。
陆沅君自从记事起,就没打算做个安分守己的妻。
运城南春坊,在划为洋人的租界前,是来逃难的流民扎堆的地方。地势低洼,高矮不平,羊肠小道蜿蜒曲折,杂草丛生。若是一个不当心,就会被东西绊了脚。
不住人的地方还是乱坟岗子,然而才不过短短十几年,就摩登的不像话。
宽敞的马路,两旁栽种着高大整齐的树木,空气里隐隐有香水的味道,路上的洋人与汉人呈五五之数。坊内不见四合院,倒全是一幢幢的小洋房。
南春坊住的人家非富即贵,沿路除了鸟鸣虫啼以外,静悄悄的。
陆沅君同一位金发的女子并肩走在一处,二人都穿着旗袍,可洋人女子的裙子竟然比陆小姐更长。
“不说我了,洛娜你和季泉明最近怎么样?”
摆摆手,陆沅君不想提更多关于自己未婚夫的事,反过来询问起了金发女子。
穿旗袍的洋人女子名唤洛娜,是陆小姐在英国留学时的同学,嫁给了运城才子季泉明后背井离乡,乘着越洋的航船来到了华夏大地。听闻归国后季泉明在冀大做了教授,洛娜办了个教富家千金说英语的女子中学,是同学们口中的神仙眷侣。
彼年离开时,陆沅君记得他们蜜里调油,两国的报纸上都大为称颂这份自由的爱情,传为一时佳话。
洛娜叹了口气,路两旁的树枝尚未及时修剪,垂下来拦住了前路。她用力揪了几片恼人的树叶向前走着,看样子婚后并没有人们预想的那般甜蜜。
“他要纳妾。”
“纳妾?”
陆沅君皱起眉头,快步追了上去:“你不是英国人么?他怎么能生出这种心思?”
华夏或许有纳妾的陋习,可英吉利从古至今可都是一夫一妻,情人的什么暂且不表,没听说过谁取两个老婆。且近来的读过新书的男子,不纳妾的海了去了。一生一世一双人,才是最近的风尚。
“我也去寻了大使馆主持公道,可你知道他同使官说什么?”
泪珠子顺着眼角滑落,将洛娜衬的楚楚可怜,后退两步准备拉开与陆小姐的距离。
“你看我给你学。”
洛娜擦干净眼泪,停下来挺起胸膛,先学起了英驻运城的大使,刚正不阿。
“你这是违法行为!”
紧接着跳到对面,洛娜抱着胳膊,换了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
“违了哪里的法?”
再次变成英伦腔调,洛娜继续。
“我们大不列颠是一夫一妻的婚姻制,你如果要纳妾的话,就是重婚罪,要受到上帝和法律的惩罚。”
干脆也不挪地方了,洛娜吸吸鼻子,原地学着自己的丈夫。
“可这里不是英国,我也不是英国人,更不信什么上帝。”
抬手往空气里推了一把,洛娜将丈夫学了个十成十。
“我太爷爷纳妾,我爷爷纳妾,我爸爸纳妾,我自然也要纳妾。”
“男人就像茶壶,女人就像茶杯,一个茶壶就该配一套茶杯。”
“男人就像汽车,女人就像轱辘,一辆汽车得有四个轱辘。”
什么狗屁歪理,陆小姐示意洛娜够了,别学了。
再学下去陆小姐可能要提着封西云离开前留下的枪,去冀大找季月明个混账家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