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宋大夫还是信不过我啊。”刘邦把竹简递给身边的萧何。
“搁臣的话也是信不过沛公,”萧何扫了一眼竹简,就把它传递给了曹参:“大王要沛公去南边,结果沛公却跑到定陶这里来了,怎么看都是行踪鬼祟,颇有像重新混进北路军的意思——难道沛公不明白,分成南北两路就是信不过沛公和鲁公吗?现在不知道鲁公怎么挤进北路军去了——之前沛公和鲁公一起在彭城外抗命,现在又带着南路军在北面晃悠,要是臣是宋义,多半会觉得这不是沛公又要和鲁公合力作乱吧?”
这时曹参也看过来信了,将其继续往后面传,位于曹参之后的左司马曹无伤看完后问道:“那这昌邑还打吗?”
“还打什么啊?”萧何没好气地说道,对刘邦拱拱手:“沛公带我们出来的时候对我们说是要的带我们去取富贵,难道现在要带我们造反然后一起落草吗?”
“当然不是。”刘邦无奈地下令道:“撤兵,我们该往南边去了。”
绕了个圈子避开楚军主力后,刘邦就奔向陈留,这途中还连续收到大将宋义的三封来信,直到刘邦马不停蹄地赶到高阳后,宋义才没有继续派人来催。
“真可恶,”总算能停下来休息一番,刘邦没好气地吩咐道:“传令全军,我们在这里休息三天,然后就去陈留,这种窝囊气我再也不想受了。”
“这真是沛公自找的,”这个时候萧何还在伤口上撒盐:“曹参说得好,沛公是鲁公的兄长不是家臣,既然沛公受了武安君的封赏,那沛公就要知道自己是大王的臣子,怎么能因为一封兄弟私信而违反王命?这是大王和大将不追究,要是大将真想追究,就是斩了沛公别人都没话说,难道那个时候沛公要把鲁公供出去吗?”
“知道了,知道了。”刘邦让萧何不要再烦他了:“有没有酒?赶了好几天路,今天想喝一点儿。”
“没有。”萧何不客气地说道,自打到了刘邦军中,后勤事宜就又归他负责了:“这不是沛公的将令吗?不许带酒。”
“一点儿也没有吗?”刘邦怀疑地看着萧何。
“没有,运粮的人力都不够,哪里还有运酒的人?”萧何一点儿面子不给:“而且不是沛公说的吗?军中怎么可能有酒?要是士卒喝了岂不是连军法都不怕了?”
“那能不能收集些?”刘邦仍不死心。
“不行。”萧何一点儿也不放松:“全军赶了这么多天的路还赶得这么急,收集柴火、粮食还不足,怎么有工夫去给沛公找酒?”
刘邦也只有认倒霉,看着萧何昂首阔步地走了。
在营帐里呆坐了片刻后,刘邦扔下看不进去的书,就把戚美人喊来给自己唱曲,可听了一曲后,刘邦又叹息道:“没有酒,什么都没有意思。”
“要不妾去把她们两个也找来?”戚美人问道,吕雉被刘邦留在老家照顾父亲,而戚美人和另外两个望族献给刘邦的女子都被他带着随军。
“你能找来酒吗?”刘邦发牢骚道:“自打离开彭城就没喝过,萧何还真听了啊,我以为他怎么也会准备点庆功酒的,我也没让他一点儿都不带。”
“算了,”刘邦赌气道:“还是早早睡吧。”
就在这时,帐外有士兵报告:“沛公,有人求见。”
“谁?”刘邦没好气地问道。
“是本地望族。”士兵隔着帐篷说道。
“不见!”刘邦大叫道。
“是。”士兵答道。
片刻后,那个士兵又回来了:“沛公,那个望族自称高阳酒徒,再次求见。”
“高阳酒徒?”刘邦站起、坐下了几次,终于按捺不住,对士兵喝道:“带他进来。”
说完后,刘邦就对戚美人笑道:“这必定是本地的望族见我帅大军过境,急着来献美酒了,来得正好,你快去把她们都找来,今晚我要好好饮乐一番。”
结果戚夫人回来的比那个人还快,刘邦等了半天,才听到帐外传来人声。
随着一声咳嗽,那个人撩开营门进来,只是他孤身一人,也没有带着刘邦期盼的美酒。
进来的人衣服齐整,还带着一方干干净净的儒巾。
“怎么是个儒生?”刘邦看了半天也没看到再进来带酒的人,跳起来大叫道:“你不是自称高阳酒徒吗?”
“是,这确实是在下的称号,不过在下也是一个儒生。”那个人大大方方地坐下,面部改色地说道:“今日前来前在下就知道沛公是带兵伐秦,沛公从一个黔首起身,屡挫强秦,声名鹊起,封侯拜将,连秦少府章邯都不是沛公的对手,还斩了秦三川守李由,想必军法极为严厉,我又怎么敢带酒进来呢?”
“那你为什么要报这个称号?”刘邦气急败坏地叫道。
儒生放声大笑:“沛公如今早不是个默默的黔首了,在下来之前就仔细打听过沛公的事迹,知道沛公年轻时是个游侠,在下活了这么久从来没见过不好酒的游侠——在下知道沛公为了军纪肯定会在军中禁酒,可酒瘾犯了的时候那种百爪挠心的感觉,我高阳酒徒又怎么会不知道?若是没人挑唆也就罢了,要是有人挑唆哪里还可能忍得住?既然沛公不肯见在下,那在下只好勾一勾沛公的馋虫。”
“既然你打听过我!”不但没有酒喝,还要被对方取笑,刘邦更是恼怒:“那你不知道我最恨的就是儒生吗?”
“在下听说过,”高阳酒徒面色不变:“以在下想来,沛公是因为黔首出身实在太穷,所以目不识丁,现在可能勉强学了一些;可和一般的无知之徒不同,沛公知道读书识字的好处,内心嫉妒吾辈若狂,所以要竭力羞辱吾辈儒生,这样才能心里感觉好一些。要是沛公真的觉得读书无用,反倒不会这么无礼了,沛公恨的不是儒生,而是自己没机会读书。”
这番话噎得刘邦说不出话来。
眼看刘邦面色越来越黑,已经到了要爆发的边缘,高阳酒徒又问道:“不知道沛公是要助秦攻诸侯,还是要助诸侯伐秦啊?”
刘邦总算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当即就一蹦三尺高,指着高阳酒徒的鼻子大骂道:“你这个酸儒,我楚国好男儿,怎么会助暴秦?”
“既然如此,那沛公为何要和暴秦一样,对吾辈无礼呢?”高阳酒徒反问道:“暴秦扶持法家,焚书坑儒,沛公如果觉得暴秦做得很好,那为何要击秦呢?”
刘邦再次哑口无言,坐下来后想了想,问道:“今夜先生来我这里,可是有什么指教?”
“是。”高阳酒徒点点头:“沛公大名已经响彻天下,在下想看一看沛公的志向,如果沛公是吾辈说的可辅佐之君,在下就想辅佐沛公。”
“如果不是呢?”刘邦看了看对方那认真的眼神,不等对方回答就苦笑了一声,对戚美人等人说道:“你们先退下吧。”
接着刘邦又对高阳酒徒说道:“先生稍等,我去换件衣服。”
刚才刘邦本来以为要睡觉了,后来又有饮酒狂欢的念头,所以穿戴十分不整齐。
“不,不必,大丈夫不拘小节。”高阳酒徒阻止了刘邦和他小妾们离开:“在下来见沛公就是想听听沛公的志向打算,如果沛公志向不符合在下的心意,那在下这就去了;如是沛公是可辅佐之人,穿戴又有什么关系呢?”
“先生想知道什么呢?“刘邦反问道。
“楚王传檄天下:先入关中者王之。在下也听说,沛公身为楚军南路统帅,可在下还知道,楚国豪门望族,几乎都跟随大将宋义北去。只有沛公一个人领着这么点人来南边——”高阳酒徒急切地问道:“沛公到底是真想入关中,裂土封王,还是只想在秦国边境上转转然后就走呢?”
“当然是入关中,然后被立为秦王。”刘邦大声说道。
高阳酒徒又笑起来:“沛公欺我,就凭沛公这两、三千人,在下没说错吧?沛公手里的兵马绝对超不过三千,怎么能灭秦呢?”
“怎么不能?”刘邦大声反驳道:“我去过关中,秦人压迫山东,天下人苦秦久矣,可难道秦人不是天下人吗?他们其实苦秦更久,更加愤恨不平,只是以前被带出关外,不听命令就会被秦国杀,打败了更会被诸侯杀,左右都是死,如果侥幸打败了诸侯就不用死,还可以跟着抢点东西回家……”
不知不觉,刘邦就把自己的设想都吐露了出来,他以前去关中的时候就已经萌生出这种念头,等从彭城出兵后更是仔细考虑过很多,现在已经相当成熟了。
“……等我入了关中,就会对秦人说,拥戴我吧,天下诸侯都已经许诺了,我作为先入关的人会被封为秦王,而我会对你们很好,不会有繁重的赋税和刑罚,也不会有战争。关中的父老可以坐享轻税,关中的子弟也不用担心被征发,只要让关中的父老、子弟都知道我和暴秦的不同,我相信他们会支持我而不是现在坐在宝座上的那个秦王的。”
“说得好啊,仁者无敌,正是吾家见解。”高阳酒徒突然赞道,还轻轻地拍手。
说完后,高阳酒徒整了一整帽子,郑重地对刘邦再次行礼:“臣,郦食其,高阳郦姓家主,愿举族出仕沛公,不知道沛公是否许可。”
“举族?”刘邦问道。
“正是,”郦食其正色说道:“我族是高阳望族,在下想举全族五百丁投入沛公军下——沛公虽然胸怀仁义,但恐怕不知道该怎么让关中父老都知道沛公的胸怀吧?在下对如何说服别人有一些心得,想来一定能帮上沛公很大的忙。”
说话的时候郦食其满脸的傲色,他的表情突然让刘邦想起一人,那就是项梁的门客蒯彻。蒯彻的表现让刘邦很是羡慕,不过他和项梁地位悬殊,也从来没有指望过会有人来投奔自己,没想到今天居然就有了。
“但不是门客或是家臣,是沛公的部下。”郦食其提醒道。
“这个我明白。”刘邦点点头,有些不解地问道:“先生到底看中我什么了?”
“当然是沛公的胸怀,但还有就是沛公是个黔首。”郦食其答道。
“什么?”刘邦大吃一惊。
“能提兵击秦的,大都是各国公卿,他们都有门客环绕,要的是门客奴才,而吾辈儒家子弟,是不想做奴才的。师门不幸,居然出了李斯、韩非这样的叛徒……”
“李斯、韩非也是儒家子弟?”刘邦插嘴问道。
“曾经是,他们是荀子的学生,也不知道荀卿到底都是怎么教的,居然教了这么两个东西出来。”郦食其没好气地说道:“吾辈讲的是辅佐君王,也要直言不讳君王的过失,尤其是要给君王讲仁义,为天下苍生谋福。结果这两个叛徒投奔了法家,当了秦王的奴才助纣为虐,尤其是李斯得志之后还屠戮同门。哦,说多了。沛公是个黔首,没有门客奴才,又有仁义的胸怀,还要灭秦,正是吾辈辅佐的好对象。”
第二天,郦食其就带着他弟弟郦商来见刘邦,他们不但举族投奔刘邦,还变卖了田土家产送给刘邦做军资。
郦家这般架势把萧何、曹参等刘邦旧臣都吓呆了。
“臣是真心实意来投奔沛公的,要是不这样,说不定沛公就会误会臣只是来投机,想靠三寸不烂之舌来谋个富贵的。”郦食其对刘邦说道:“而且臣深信自己的眼光,今天虽然献出了全族的祖产,但将来必定能从沛公这里得到十倍的回报,臣兄弟二人也都能跻身列侯。”
刘邦无话可说,只是向郦食其连连拱手。
“沛公早日带着臣等灭秦,王关中吧,”郦食其又说道:“臣虽然号高阳酒徒,但这次也把酒戒了,就等沛公王关中后再痛饮之。”
“必与先生共饮,共富贵。”刘邦郑重答道。
跟着郦食其一起来的,还有郦商的十几岁的儿子郦寄,伯父和父亲进大帐与刘邦等人说话时,他就等在帐篷外面。
“你的甲胄不合身啊。”
一个岁数差不多的武士走过来,上下打量了郦寄一番,然后掉头离去,不多会这个武士又走回来,手里还拿着件甲胄递给郦寄:“拿去吧,这是我去年用的。”
“谢谢。”郦寄接过甲胄,跟着伯父、父亲来军营后他一直十分紧张,内心对要离开熟悉的家乡也有些恐慌,眼前这个年轻的武士让郦寄有些好感:“在下郦寄,嗯,是郦商之子。”
“在下吕禄,家父吕释之,是沛公的昆兄。”对面的年轻武士答道,吕雉虽然没有跟来,但吕雉说服她的全族都跟随刘邦出征伐秦。
“幸会。”
“幸会。”
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谈得特别投缘,竟是一见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