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河汉界 灰熊猫 8352 字 8个月前

在颤抖中,周文被几个同伴从地上架起来,大泽乡作为向北方运输楚人的重要据点,绑人木架子都是现成的。

直到被推到柱子上,手脚都被牢牢绑在身后,周文才恢复了语言能力。

“救,救救我。”周文对穿草鞋的人说道,他以前和自己一样是弓手,现在是秦军军官临时任命的两个屯长之一。

“忍住,不要动,”屯长把一根棍子塞进了周文的嘴里,低声在他耳边说道:“一定要忍住,要忍住,我明天一早就来放你,我保证,我发誓!”

周文还发出呜呜声,屯长按着他口中的木棍,盯着他的双眼,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相信我,不是每个人都被蚊子吃了,有活下来的,真的有,办法就是一动也不要动,前面的蚊子吸饱了血会被后面来的蚊子压住飞不走。你一定要忍住不动,我明天一早就来,然后再去替你求情,他们总不会为了惩罚你明天不走了吧?”

屯长的手从周文口中的木管上离开,最后交代了一声:“实在要忍不住的时候,就狠命地咬这根棍子,就当它是你最恨的仇人。”

周文又呜呜了一声。

“对不起,对不起,我帮不了你更多了。”屯长说完就匆匆掉头离去,再也不敢回头多看周文一眼。

赤身露体的周文被绑在架子上,看着太阳不断西沉,周围不时有人走过,不都是他这队里的老乡。今天在大泽乡过夜的不止周文这一支,还有好几支加起来恐怕有好几百楚人,但没有一个敢走近周文送上一句同情的安慰——所有人都知道,那只会让他们自己今夜被绑在周文的旁边。

早在太阳落山前,周文就感到遍体发痒,而在太阳落山后,吸血的蚊子就像一阵雾气从旷野中腾起。

周文记着屯长的话,紧闭双眼,加倍用力地咬着口中的棍子,他能感到密密麻麻落满自己一身的虫子,只是没有勇气睁开眼看一看它们是不是真的无法飞走。

“流了这么多血,我明天还能走路吗?”周文竭尽全力地控制着身体,努力思考着别的问题来转移注意力:“明天我能多要一个饼子吗?今天没有给我我的那份饼,如果不吃饭我会走不下来的。”

满口的牙好像都要被咬断在棍子上了,周文还要对自己说:“我不能太用力,没有牙吃东西,我会跟不上队伍的,又会被鞭打,被绑在外面过夜的。”

周文感到眼眶里好像有眼泪在流动,这不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悔恨。在来的路上,秦军军官曾经指着木架上的尸体对周文等人说过,如果不忠于朝廷,不服从皇命就会像这些逆贼一样被绑在外面送给蚊子吃掉。

“我为什么不和他们拼了?”周文现在脑袋里全是这个念头:“如果我就这样被吃掉,那还不如在我还没有被绑住的时候和秦人拼了,就算是死了也是条汉子……”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难以抑制,而屯长的临别嘱托之声则渐渐淡去。

“说什么不动就能留一条命?”周文突然全身一抖,猛地将口中的木棍吐出,同时他感到附在身上的成千上万的虫子都在这一刻腾空而起,让他顿时感到全身一轻——刚才到底有多少虫子压着自己啊?

如果我就这样死了,那我就是个至死都不曾出一声的懦夫,我已经错过了用牙齿和指甲把秦狗撕碎的机会,我不能错过喊一声的机会。

周文大睁开双眼,发出一声嘶声的大喊,就像是垂死的野兽发出的嚎叫。

这叫声在夜空中传出很远,但四周仍是一片寂静,周文知道没有人敢出一声,他以前也听见过楚人这样的嚎叫声,有的是他的老乡,有的是其他队的陌生人。那时周文只能拼命地把耳朵塞上,企图听不见这临死的呐喊声。

所以我应该喊点什么特别的,而不只是这么嘶声大喊。

周文在心里对自己说道,他感到眼泪夺眶而出,这都是悔恨的泪水,十几年前,秦人杀来时我已经十多岁了,虽然小但我为什么不去参军拼命而要当个亡国奴,就为了现在悲惨地被蚊子吃掉吗?五年前,我为什么要去当弓手,而不是和来征兵的秦兵拼了?就是为了被蚊子吃掉吗?今天下午我为什么不拼了,我好恨啊,好恨啊!

要是再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不当亡国奴!

周文胸膛剧烈起伏着,他用尽全力高喊起来:“大楚兴!”

接着又是一声:“大楚兴!”

“大楚兴!”

周文一声接着一声,每一声都把满腔的热血都呼喊了出去,好像周围的吸血鬼也都被他的愤怒吓退了。终于,精疲力竭的周文喊不出声,他急促地喘息着,高扬着的脖子也重新低垂了下来,他已经准备接受自己的命运。立刻周文就感到蚊虫再次聚拢过来,但他并不后悔,周文并没有听从屯长的去苟延残喘,而是抓住最后一个机会向秦人发出最后的怒吼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耳边好像有什么声音,周文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秦军律令森严,夜间绝对不许出声,就是说梦话都要处死。

但这声音却越来越响,从模糊的嗡嗡声变得越来越清晰。

“大楚兴!”

“大楚兴!”

周文竭力转动头颈,想看看周围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什么都看不清。

背后突然亮起了火光。

有人举火!

是秦兵出来镇压了吧?

周文这样想着,接着他就听到嘈杂的人声,夜晚的寂静在一瞬间变得如同沸腾的滚水一般。到处都是火光和人影,还有厮杀声,怒吼声和垂死的惨叫声。

突然有明亮的火光从旁边迅速地接近过来,一大群同伴冲到周文身边,七手八脚地把他从架子上放了下来,为首的是周文的一个屯长,但不是给他咬棍子的那个。

“兄弟受苦了,”屯长抱着周文,借着火光周文看到屯长满脸通红,身上还有重重的血腥味:“我们再也忍不下去了。”

此时火光已经染红了整个营地的上空,不禁是周文的,其他几支戍卒的营地上空同样是一片通红,周文看到还有身着黑衣的秦军士兵在抵抗,但他们才砍倒一个楚人,就会被几十给楚人给扑到,淹没在滚滚人头中。

周文挣扎着站起身,望向秦军军官的营帐,那里有最穷凶极恶的仇敌。

营帐门口早被火光映红,那里倒着几个黑衣秦军军士,他们的剑还插在和他们抱成一团的楚国贱民的胸膛里。

营帐被从里面撩开,周文看到另一个屯长走了出来,他右手里紧握着一柄长剑,血液正顺着剑尖滴落到泥土里。屯长在营帐门口站定,猛地将左臂高高举起,他左手里抓着两个人的头发,正是周文这队里的两个狰狞的秦军军官。

欢呼声如雷鸣般地响起,周文和周围的同伴一起,比刚才更加用力地向屯长发出狂吼声,他们在吼着这位屯长的名字。

“陈胜!”

“陈胜!”

不知什么时候,不知道由谁开始,这喊身变成了:

“陈胜王!”

“大楚兴,陈胜王!”

秦二世元年七月,在大泽乡,陈胜带领着一群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楚国贱民,揭竿为旗,斩木为兵,向幅员万里,批甲百万的秦国发起了挑战。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砰”的一声巨响,本已经破旧不堪的祝融神社的木门在来者的一撞之下轰然倒地,门外的风雨也跟着一起刮了进来。

撞开门的是两个互相搀扶在一起的人,他们跟着摔倒在地,其中一个就此不动,另一个则向着神像的位置滚过去了几步。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也将神社内照亮了一下,滚到神像边的人就势爬了起来,但他没有完全站起身来,而是跪在地上冲着神像的方向抱拳祈祷:“冲撞,冲撞,恕罪,恕罪。”

“它都自身难保了!”趴在门口的那个人没有动,只是从口中吐出了一句话。

“不得无礼。”向神像敬拜的人没有回头,低声喝道。

“它都要朽了。”门口的人发出一声嘲讽。

“便没有了神通,就可以对主人无礼了吗?”此时又是一道闪电划过,里面的人此时刚好回过头,他的双目被照得炯炯有神。

刚才还在门口发出嘲讽的人背朝着门口,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他再次开口时语气已经大变,不是对着同伴而是对着神像说道:“落难之人,借宝地避雨,多谢,多谢。”

这时神像前的人已经站了起来,他走回门口蹲下,俯视着地上的同伴:“这点小伤,就不行了吗?”

“哪里不行了?”趴在门口的人笑道:“只是趴着舒服,想再多趴一会儿罢了。”

被同伴扶着向神社内爬进了几步后,这人摸到了一块木头,把身体翻过来将背靠住:“救命之恩,谢过了,恩人你叫什么?是哪里人?”

“钟离人,李定。”

“李恩兄,”那人用力抱了抱拳:“我是东城人,季阳。”

“我一听你的口音就知道你是老乡,可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李定问道,刚才他见到这个人被弓手围攻,就挺身而出奋力将他救下。

“我被抓去给秦狗干活,”季阳笑道:“不过不知道是去修长城还是骊山修墓,还是干其他什么?我楚国的好男儿,就是死也不能给秦人当狗出力啊,路过大泽乡的时候,我瞅了个空子就跑了。”

李定沉默了片刻,又问道:“那你来垓下做什么?是要回乡吗?”

“这里已经是垓下了?我走的比我以为的还快嘛。不过我回乡干什么?回去送死?”季阳嘿嘿又笑了两声,声音显得有些兴奋:“不!我要去会稽!”

不等同伴多问,季阳就一口气把自己的打算都倒了出来,声音也越来越高亢:“我听说项燕项大夫的儿子,好像叫项房还是叫项梁,反正就是房梁这两个字中的一个,正带着亲族住在会稽。这位项大夫的族人个个都是好汉,他好像有个十几岁还是二十岁侄子,传闻有万夫不当之勇,我要去会稽找项家!”

“会稽哪里?”李定追问道。

“不知道,”季阳大声说道:“到了会稽就知道了。”

“找他们做什么?”李定又问道。

“项大夫是我楚国忠良,他的儿孙定然也个个都是好汉,我想去做他们的一个门客,要是将来他们起兵反秦,我也愿意为之效死。”

李定吃惊地问道:“项氏要起兵反秦,你听谁说的?”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李定的呼吸也有些急促了。

“我想肯定会反的吧,他们可是项大夫的子孙。”季阳蛮有把握地说道。

“哦。”李定的声音顿时低沉了些:“要是他们不收留你呢?”

“他们是项大夫的子孙,怎么会不收留我?”季阳惊讶地反问。

这次李定沉默了很久后,缓缓站起身。季阳看不清黑暗中的李定的动作,只听他又冲着神像说道:“借点柴火救命用,得罪,恕罪。”

“你要干什么?”听到这话后,季阳突然挺起身来,伸手向黑影抓去,但他抓了一个空:“你要干什么?”

“拾柴,点火。”李定答道。

“疯了吗?你会把秦人引来的!”季阳喝道。

“没有火,你过不去明日。”李定的黑影在神社中忙碌着。

“生死有命,”季阳努力要坐起来阻止李定:“不用你操心。”

这时黑影停止了动作,在地上摸索了一番,然后走到门口,关上了破旧的神社大门,顿时神社内一片漆黑。

“别,”季阳又叫了一声,还用一种期盼的声音说道:“你没有火种吧,怎么生火?”

没有听到李定的回答,季阳在漆黑中等待了许久,突然眼前迸发出一团光亮,立刻将他眼刺射得无法睁开。

稍微适应了一些光亮后,季阳用手遮着眼,看到李定跪在火堆前,把一点东西包了又包,小心翼翼地塞回了怀中,这时他才听到李定低沉的声音:“逃亡在外,要是没有了火种,那命就不是自己的了。”

借着光亮,李定又开始在神社里寻找,用破木头和碎石尽力地把门缝堵住,想了想后,又把外衣脱下,撕成布条,也塞到了门缝中去。

季阳挣扎着站起身,他的大腿上有一条触目惊心的大口子,还在渗出血来,后背上还插着一支箭,只是把箭杆掰断,箭头依然插在里面。蹦着跳到门边,季阳二话不说地把身上破布似的衣服一把扯下,撕成两半递到李定手里,后者也毫不客气地和他的外衣一起塞到了门缝中。

“如果被看见,你也活不了。”季阳在李定背后默默地看了片刻,低声说道。

“生死有命,这么大的雨,他们肯定回城了,”李定把手中最后一块破布塞进门缝里,转过身对季阳说道:“我来把箭拔出来。”

李定踩着季阳的背,硬把嵌入他肉里的箭头和血肉一起拔了出来,期间季阳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接着李定抽出腰间的匕首,在火上烤红了,等他把匕首拿起时,季阳已经脱下裤子,将大腿生血淋淋的刀口露了出来:“先来这个,然后再搞背上的。”

等李定把季阳的两个伤口都处理好后,整个神社里都飘着一股人肉被烧焦的臭气。

“恩人要去哪里?”季阳喘了几口气后,问李定道。

“我要去沛。”李定把匕首放在一边,低声答道:“我要去投刘邦。”

季阳皱眉思索片刻,然后大幅度地摇了摇头:“刘邦?没听说过。”

“他原本是个亭长……”

“秦人的狗?”季阳截口打断了李定,包含怀疑和愤怒的疑问冲口而出。

“两年前他押送一批民夫去骊山那边……”

“哼!”季阳重重地哼了一声:“恩人,我敬重你的仗义,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去投这种人,难道你也要给秦人当狗吗?”

李定很有耐心地等季阳说完,才继续说下去:“听说是送这些民夫去骊山后,刘邦就说不能为了一个亭长,把楚人乡亲送去送死,把他们都放了,然后逃亡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