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番外二

但于济楚显然不是来找她麻烦的,而是将目光飘向了君瑕。

赵潋有点怔然,回头看见,君瑕取了一只水袋,从容地喝了一口水,如浮冰碎雪般的白袍被指尖拈起,擦拭了浸了水的粉唇,露出吟吟微笑,似高旷的流云般逸洒而温和。但唯独,他仿佛不知道有人在打量他。

赵潋心生一叹,这是自然,他看不见啊。

于济楚按着长刀朝君瑕走近,赵潋戒备地要防他抽刀,却只见于济楚浅笑道:“阁下可是不日前破解了断桥残雪的君先生?”

赵潋眉毛一耸,似乎为自己的自作多情而尴尬。是了,于济楚和谢珺什么关系,和自己什么关系,亏她刚才以为他是来找自己麻烦的,但也都好几年过去了,于济楚不是那种小心眼儿男人。她尴尬地往身旁退了一下,退到了杀墨跟前。

杀墨还以为于济楚要对君瑕不利,手里头攥了一把细腻的沙灰了,要是他敢拔刀,杀墨率先将灰扔他脸上,拖着先生就跑。

但两人异想天开,都不知道想到何处去了,于济楚只是微笑,“我从未见过先生,以往也没听过先生名号,先生应当……不是汴梁人?”

君瑕听到了有人来找麻烦,也回以微笑,“来自江南,姑苏人氏。”

“先生棋力惊人,在下不知能否有幸,与先生手谈一局?”

于济楚说话软绵绵的,好没意思,赵潋托着下巴干等着,只听君瑕回道:“如今在下寄身于公主府,并不方便与于大人见面。”

于济楚道:“先生知道我姓氏?”

“方才公主说的。”杀墨翻了个白眼儿,连他都听出来了,姓于的是有多看不起他们先生。

于济楚掠过这节,正要说话,赵潋忍不住了,“于大人,你带着一伙儿人赶来是要做甚么?这会儿天要下雨了,我们也正要回城,不想耽搁于大人办公,若无要事,还是放我们走吧。”

于济楚低头,负手而笑,“听闻方才有人拐带幼童出城,下官身兼巡御司副指挥使,受太后凤命监察,故此追来。未料是公主携皇上出游。皇上既已回宫,下官只能护送公主回府了。”

看得出来于济楚对巡防挺上心的,如此也好。

但赵潋有点尴尬,要是让她做饵引出拍花子案幕后主使,少不得要向于济楚求助。真的……她真的拉不下这个脸。

听君瑕说话,就知道对方也是个颇有造诣的人了,卢子笙欢喜无限,正好赵潋无处可躲藏,怀疑君瑕已经察觉到她的嘀咕声了,只好两袖一甩,坦然地往里走了过来。

卢子笙一见到赵潋,俊脸就更红了,比涂了胭脂的的俏媳妇还艳,一刻不敢多呆,冲赵潋施了一礼然后梅花鹿似的窜入了竹林深处。

竹色如洗,将卢子笙的瘦长的身影隐没。

赵潋正好有意与君瑕手谈两句,杀墨摆好棋局,落了几颗子,君瑕就已经察觉到赵潋有点心事,而且不大愉快。

但赵潋是个不太能藏得住心事的人,君瑕就等了等,果然,便听得赵潋问:“今日,燕婉来了公主府,我招待不周,不知怎的让她进了粼竹阁,先生没与她说些什么?”

“公主说的是显国公家的女公子?”君瑕眉心一蹙,观其言察其行,赵潋应当是为着燕婉在介怀,君瑕不是傻的,赵潋渐渐有了别样的心思,他也不是不能察觉,“在下,方才歇晌,没留意她是否来过。”

不管如何,赵潋总是信他的,不禁将唇往上一勾,曳出一弧红月。

就这么轻轻一解释,一笔带过,就值得堂堂公主喜笑颜开形于颜色了?君瑕只觉得越来越不好,他并不想刻意欺骗赵潋,但是,他又万分清楚她这个肯为美色与万人敌的个性,只好伪装一身的身体残疾来接近她。

没想到,她还是没把持住。君瑕不知是该为计划落空而懊恼,而是该为赵潋这份垂爱的喜欢,矛盾得要命。

他久久不落子,赵潋一奇,问道:“先生?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么?”

问完又抹了抹脸,并无脏污,一想到君瑕有眼疾,觉得自己又多虑了,只好讪讪然微笑,缓解窘迫。

君瑕也回过神,一颗白子摁落。

赵潋才又问起她们家小皇帝,“皇上年幼,还有几分顽劣,他来公主府与你下棋,除了下棋,还说了什么?”

君瑕意会到赵潋是来盘查的,一样一样地都要查清楚,他轻一敛唇,随着铿然一声,白子打吃,“皇上是个小妙人,很可爱。”

万朝文武对着那个喜怒无常的小皇帝都说不出“可爱”二字来,唯独君瑕,让赵潋不自觉心悦诚服,喜上眉梢,“那是,毕竟我手把手教过他,先生眼光可真好。”

君瑕摁了摁额头,无奈失笑,早知道赵潋这么脸皮厚,他该那话掐了。

“公主想把那帮丧尽天良的罪犯揪出来,单一个人如何行事,总要有一个人兜着才行。”

赵潋一惊,一把黑棋刷地从指缝之间漏了下来,她惊诧地猛然抬头,“先生看中了皇上?那不行,皇上眼下……”

皇上眼下还从来没有插手处理过政务,朝政都是太后料理,偶尔问过辅政大臣的意见,但权柄从来没有交给赵清,他还是个孩子,甚至地,他眼下连善恶好歹都分不清楚,还会为了一些蝇头小事顶撞太后,一点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

在主人背后怂恿小皇帝,这件事踩到了赵潋的禁地,她哆嗦了一下,君瑕没有解释,也不再有任何回应,那高蹈如流云的姿态,仿佛事不关己,赵潋轻轻一颤,将嘴唇一咬,“先生僭越了,日后,不可再与皇上说这些话。”

阿清和母后心有龃龉,赵潋作为局中人与和事老,比任何人都清楚,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像一只两端均匀的权衡,谁再压一根稻草,都会破坏平衡。所以赵潋最容不得有人背地里挑唆小皇帝揽权,君瑕说的话,很有可能就是在撺掇小皇帝腾出两只手照应她。

但赵潋不需要,她甚至不敢问君瑕具体、到底同赵清说了什么,要是他有别的居心呢……

赵潋那一把落下来的黑子将棋局毁了个干净透彻,她仓促地将棋子一推,叮叮叮咚咚乱溅如珠,她直着眼落荒而去。

杀墨正好来为君瑕添水,看到公主努力维持高傲却又难掩狼狈的背影,叹了一口气,替君瑕将地上的棋子收拾了起来,闷闷不乐地自语:“先生为什么不了当地同公主说,你只是为她的安危着想,不想她以身犯险,受到一点伤害呢。”

君瑕也有点失语,右手搁在轮椅上的食指在拇指指背上抚过,“公主好像,真的看上我了。”

“……”

先生不知哪里学来的顾左右而言他的技能,每回都能让杀墨他们四兄弟无语望天。

但君瑕可以保证,这回不是故意答非所问,只是,他慢慢地一叹,“我从来就不想她真的看中我……杀墨,给公主签的卖身契,只有半年,是么?”

卖身契……

哪有那么严重,只是正常的雇主与下属之间的条约罢了,类似于长工。而且只有半年。

杀墨再度望天,幽幽道:“先生,你既然不想公主喜欢你,那你死乞白赖地住在公主府做甚么?就算公主看人不看重脸,日久生情也不是不能的。”

君瑕低笑,撑起手肘来,温润而慵懒地以拇指与食指,从下颌优雅的曲线上滑过,低声道:“杀墨,有什么办法,能让公主讨厌我?很讨厌?”

有什么情愫,都扼杀在摇篮里,最好。

此为防盗章璩琚与于济楚下了扁舟,正要放绳,小厮忽地赶来,毫无礼数地便跳上了船,璩琚眉头一皱,并不急着接他捧来的急信,反而对于济楚歉然道:“家中下人不知礼数,于公子还请多包涵。”

于济楚将青衫一摇,道了声“不妨事”,笑着背过了身。

小厮将信碰到璩琚手中,他信手一拈,直至拆开,目光渐渐凝住。

“此事是真?”

那小厮急得差点一头磕死在公子眼前,“小的哪儿敢欺骗公子!”

璩琚目光复杂地回拢视线,袖摆一拂,“上岸去。”

“是。”

等人一走,于济楚便坐在船头,风流自在地取出了一只酒坛,那是隔年的桂花酒,正浓香馥郁,一叶扁舟随着水悠悠荡荡地划开来,渌波潋滟之间,他指着岸边山水风光,笑道:“何事又不畅怀了?”

其实于济楚心知,璩琚虽然表面谦恭如玉,但对于谢珺,有些事始终不能忘怀。能让他失其度,也只有是事关谢珺了。

但于济楚也没想到,璩琚眉头一蹙,道:“断桥残雪,今日被一个无名之士破解了。”

舟头的于济楚也是半边身子一顿,他将头一扭,眉眼划开一道细浪,“真解了?”

璩琚颔首,“是文昭公主家新招揽的谋士。”

说到文昭公主,于济楚目光微动,半晌后,他垂着眸将唇一扬,有几分意味不明地说道:“原来是她。我以为她至多是受了情伤,与几个男人玩玩罢了,不料她的门客还是有真才实学的。我虽不懂棋,却也知道断桥残雪是何等名局,就连棋待诏里几个老棋学究也没能破解的。”

璩琚也是一笑,“于公子,对这位君先生没一丝好奇么?”

“姓君?”

“正是。”璩琚捏着信笺,淡笑道:“很巧合,是耶非耶?”

不理会璩琚的打趣,于济楚将青衫绿袍服拈起,便要上岸。一想到璩琚还在身后,他将嘴唇一碰,微笑着回眸道:“确实有些好奇,我那挚友死了十年了,这十年间,还从未有人与他一般天才。”

这话说得璩琚脸色挣动着变了。

他知道,贵族只见推杯换盏、交浅言深,于济楚一声声的“璩公子”是并不拿自己当知心朋友。

但在璩琚面前,几乎没有人敢直接戳伤他的痛处。等于济楚风度翩翩地走下轻舟时,璩琚微微垂眸,漆黑的睫羽敛去了心神。

于济楚上岸,那拱门里的贵女们纷纷做鸟兽散,娇呼不止,于济楚失笑一看,才想到今日是显国公家的女儿生辰,特在此处举办了一场盛大的芍药赏花会,都是女眷,他倒不方便去了。

在少女们心中,于家公子虽然年过弱冠、风流倜傥,可惜却是鳏居之身,从妻子死后一直未曾续弦,总不如璩公子教人心动。但于济楚生得确实又儒雅俊美,他一走过来,害羞的少女们只得往后掩面而逃……

于济楚将小厮唤来,让他过门礼貌地问一声,文昭公主家的君先生可还在。

不过很遗憾,一盏茶功夫前,公主已带着他的门客走了。

于济楚将头一点,见那小厮张望着,便笑说:“此事不急,将来必定有机会。”

回府之后,赵潋解鞍下马,柳老忙上来牵马,赵潋怕他一个人料理不了自己不乖的烈马,敛唇一笑,自己将马送到了马厩,柳老受宠若惊,对着赵潋是又求又讨饶的,赵潋笑道:“没事,这匹马儿不怎么乖,又饿久了,见到生人会发脾气,柳老喂它几回,喂熟了本公主就不亲自来了。”

“是是。”公主照顾下人,柳老感激不迭。

赵潋一想到柳黛,心下便长吐了一口气,想得当初没将柳黛安排到粼竹阁,先生身边有个杀墨都让她有点不舒坦了,再来几个小姑娘,更加让她心里膈应。

今日困倦,公主府里的人都没来搅扰清梦,赵潋沐浴之后,就和衣躺上了柔软的床榻。

她从怀里将那串红珊瑚珠摸索了出来,映着哔哔啵啵的烛火,摇曳的蜜蜡光一照,珊瑚珠红如鸽子血,赵潋嘴巴一抿,将左手枕在了脑袋底下,悠悠地溢出一丝叹息:“师兄,我是不是很对不住你?我那块破金锁一点不值钱,倒诓了你家的家传宝物,既诓了来,却没嫁给你,也从没为谢家做过什么事……”

迷迷糊糊儿的,赵潋捏着红珊瑚珠便睡着了。以往她从不敢想谢珺,不知为什么,从翻出了这块红珊瑚珠,今日却总是想到他。

她想,这个世上她还有什么最对不住的人,那就是谢珺了。她最讨厌亏欠,可对他,她再也没有机会弥补了,一辈子总是遗憾的。

……

杀墨知道先生不喜夜里房内太亮,用剪子掐断了两支蜡烛芯,红痕沿着笔挺瘦长的烛身流下,像两行泪。

“先生,公主颈间的红珠很漂亮,我今日忘同你说了。”杀墨一拍手掌,“先生你说,要是那谢家公子还在,与公主,也是一段天赐良缘吧。”

君瑕半截身体匿在一团阴影里,神色浅淡地捧起了一盏茶,“四兄弟里只你话多,我真该让杀砚跟着来。”

“……”杀墨脸色一暗,将小嘴一扁。

当初来时说什么来着?说什么来着?还夸他最机灵省事。

这才过了多久啊,先生又变心了。委屈。

君瑕侧耳等了一会,微笑,“不是话多么,怎么又不说了?”

杀墨道:“先生,其实咱们家不缺人参,什么药材都不缺,为什么一定要赖在公主府?早早回姑苏岂不好?先生身子不好,养在姑苏倒还清净,汴梁闹腾得慌,实在不适合养病。”

君瑕道:“公主府,不也清净么。”他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映着照壁烛火,幽幽微微浮出几缕影子,漫过了笑,“做人做事别太拘了自己,小心翼翼虽不错,可人生苦短,经不得几次挥耗就熬干了精气了,要不纵情一回,怎么能甘心。”

杀墨偏着脑袋,半懂半不懂地看着先生,“先生喜欢公主?”

那一口茶差点呛住君瑕,正要说话,对面拂春居又传来一阵凄凉幽怨的笛声。

笛声像一只无形的手,将闻者心底那片悲凉之雾笼罩起来,杀墨嫌晦气,要阖上门窗,还暗暗说道“怎么每晚跟号丧似的瞎吹”,君瑕止住了他,“让他吹罢。我爱听。”

杀墨震惊地回头,君瑕笑道:“听多了还挺顺耳。”

听得出卢子笙是个有故事的人。

这是公主府又让卢子笙那凄凉的笛声祸害了半宿,幸得公主睡得早,柳黛靠在回廊底下打瞌睡,将脑袋扎下来,便给那一阵如泣如诉的清越笛声闹醒了,于是忙回房,将门窗死死掩住。

翌日,赵潋收到了公主府上下的集体弹劾。

卢子笙掐着一支短笛立在正中央,耷拉着头,红着脸接受来自各方势力的讨伐,赵潋在上席正襟危坐地听着,但看到杀墨推着君瑕缓缓走来时,赵潋嘴唇微扬,翘起了二郎腿,抓了一把瓜子在手中,看好戏似的笑眯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