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潋欢欢喜喜跳下了马车,随着车板一颤,君瑕微微含笑,让杀墨也将自己推了下去。
他的轮椅卡在车上,行动不怎么便利,杀墨废了老大劲,才将先生弄下去了,吃力不讨好地埋怨:“先生,我好好地成了车夫!你还故意弄个轮椅让我搬……这待遇。因为人家不是公主的弟弟,就不能有个好?”
君瑕缓缓摇头,“不因为你不是公主的弟弟,因为你不是皇帝啊。”
“……”扎心了。命好的人他就是命好。有个在朝局上无往而不利的太后娘,一个蛮横刁钻,却护短得要命的公主姐姐,一家子权倾朝野,自个儿垂拱平章。这真是旁人羡慕不来的投胎技巧。
君瑕只是嫌弃马车里逼仄,闷得慌,方才又颠簸得狠了,胸口有股气出不得,脸色早已一片苍白,杀墨眼睛尖,一把扶住君瑕的右臂,“先生?”
就知道不能让先生胡来,幸得杀墨带了药出来,从袖子里摸出一只白净瓶子,取了两粒红丸,就着喂给君瑕,另取了一只水袋,君瑕笑着接过来,让他不要大惊小怪,混了水,药便入了肚。
杀墨差点跪在君瑕跟前,“先生你……”
“老毛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君瑕趁着人不在,腿轻轻一动,踢了杀墨一脚,“把眼泪忍回去。你多大了还哭。”
杀墨就是要哭。
就是因为知道这是个治不好的老毛病,他才担忧啊。要是早知道先生来了汴梁,每天为了公主各种操心、忧思郁结的,他就该在路上时连哄带拐的将人掳回去。
赵潋仿佛听到了一些动静,本来正陪着赵清试他新做的弹弓,手不知道怎么转了个花,一颗石头弹在脑门上,“砰”一声,赵潋痛地惨呼,忙将弹弓塞到赵清手里,朝君瑕的方向看了过去。
先生正歪在轮椅上,恹恹地,在忍着什么折磨似的,杀墨手忙脚乱地在那找东西,赵潋心一凛,刚抚平的心又七上八下了起来,犹如野马脱缰似的一道狂飙,差点撞出了喉咙口。她一想说话,就是一哽。
君瑕将脸微微一侧,听完,手指在轮椅扶手上轻敲了几下,元绥也不禁纳闷。
先第一眼看时,她并不觉得赵潋这个门客有何可敬可怕之处,但转眼他就解了断桥残雪,每当他一挑眉,露出这么一副雍容自若的形容时,便让敌手不禁有种畏葸退缩之意。
君瑕敲了扶手之后,修长而白的手指便一动不动地垂下来了,食指与中指处于一种半戒备半懒散的状态,赵潋疑惑地收回目光,棋局在一半处,先生方才敲那几下,并不是随意为之,而是有意在警醒,那么他所指的方向——
赵潋移动棋子,复行几步。
元绥镇定地将柳眉一颦,往君瑕处盯去,可在触碰到君瑕古井无波的黑眸时,又笑靥似花地问道:“先生不单会围棋,对双陆也有心得?”
君瑕将唇一动,微笑道:“略懂一二。”
对汴梁人来说,上三流到下三流,都认为围棋是风雅之物,而握槊之流不过是为了解闷玩乐,是以公卿大夫极少有人会双陆的。元绥起先单看君瑕这一身气度,以为是落魄贵族,不得已而委身赵潋,但细细想来,但凡有士大夫之气节的,谁能看得上不学无术、蛮横刁钻的赵潋。
她将嘴唇一扯,明知这两人下棋不光彩,暗中有所窜通,却不动声色。一来,她也想知道,一个眼瞎的谋士能不能助得猪手气的赵潋胜过自己,二来,元绥对君瑕也动了心,她想招揽他。
此为防盗章她的话赵清还是信的,但,说什么都晚了,好容易得空溜出宫墙来玩,却被这么一帮人搅了兴致,赵清心里不甘,只好板起稚嫩的面孔,将手往身后背过去,不让赵潋拉,赵潋也是吓了一跳,只听弟弟口吻严肃:“皇姐,既已至此,那你带朕到郊外去踏青。”
其实赵清溜出宫来玩儿,也就是为了出门踏青。否则从宫里到公主府,除了人工斧凿的亭台楼阁,就是人工开挖的假山假湖,都是一样的无趣。
赵清自幼羡慕能挽雕弓西北望的将军,连皇姐的武功都让他歆羡不止,可他想习武,太后就说他底子弱,不让。
赵清痛恨被养作花棚里只待人来浇水灌溉的病恹恹的娇花,他想去驰骋……
但赵潋却被小皇帝这种要求吓到了——皇帝才这么年幼,可太后太逼着他了,养出来一身反骨,何况这几年,赵清越发长大有了自己的主见,他又是皇帝,不遵着他意思,赵潋也是要遭殃,可带着他出门招摇,赵潋又不肯冒这个险……
她才犹豫了这么一会儿,赵清的眼渐渐地沉下来了。
等赵潋反应过来时,赵清已经冷着脸,衣袖一甩,龙威甚重地往浮桥走去。
赵潋跟着心惊肉跳地,还拿不准主意,赵清已经过了浮桥,踩上了青绿鹅黄锦簇的小路,一边是拂春居,一边是粼竹阁,赵清脚步一转,在赵潋震惊注目之下,小皇帝右拐入了粼竹阁。
先生……
赵潋腿一软,差点没当场给弟弟往怀里一抄,将人生拉硬拽地拖出来,只好惴惴地疾步跟了过去。
那千竿风竹的绿影里,只要推开粼竹阁的大门便能望见,那衣袍如雪的男人正在与自己对弈,如草之兰,如玉之瑾。赵清歪着头看了眼君瑕,见对方不为所动,对他这个皇帝也并未见得有什么尊重,即便听到了风声,却连问候都不曾有一句,赵清一奇,走近了,倒要看看这个人是在做甚么。
他皇姐因为嫁不出去,养了两个男人在家,赵清知道。他也不反对,皇姐是公主,那帮酒囊饭袋也配不上,与其下嫁所托非人,不如自己养几个美男子在家,爱怎么玩怎么玩,还风流痛快。
赵清一下便猜到了,这人是那个解了谢珺棋局的人。
这个人最近在汴梁很风头很亮,可谓一时名噪。
赵清背过了手走上去,“你就是那位先生。”
凑近了看,赵清才瞧分明。难怪皇姐近来不爱入宫了,有如此绝色养在家中,她哪里分得出神给弟弟,赵清虽不至于吃醋,但因着他其实不大爱男人美色,一眼之下就生了轻贱之意。
赵潋才终于跟来,只见君瑕放了棋子,悠悠然地抬眸,那古井无波的漆黑瞳仁犹如两粒黑曜石,虽清亮,却无光采,他嘴唇微敛,“你就是,那位皇帝?”
近几日赵潋在公主府四处张灯结彩的,为了等小皇帝入府,如今来了一个如此年幼的小少年,自然就是皇帝了。
赵潋心头惙惙,先生居然敢对着她皇弟怎么说话?
赵清眉头一挑,“你会下棋?让朕瞧瞧。”
赵清说着就要走上去,赵潋觉着小皇帝一身煞气颇重,从入门到现在,委实惊吓着她了。但她是赵清的亲姐姐,他纵然是龙颜大怒,也不会真对她做什么,没权没势的先生就不一样了,赵潋一时冲动,将手一拦:“慢着!我带你去踏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