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女人雍容冷漠的声音从车中传出来,“瞿家倘为此事,不配尚公主。瞿唐既已有妾侍,哄骗皇族是死罪。”
某个字眼平日里从几个吃得开玩得过瘾的朋友嘴里说出来,那只当是亲热话,但被太后这么一提,便像一柄剑,竖在了人脑袋上,何止鸦雀无声,这会子都没人敢出口大气了。
太后道:“哀家先回宫照看皇上,瞿家之事,你自己做主。”
“谢母后。”
等太后的凤驾一起,赵潋便握着拳扭着脖子松骨头——许久没打人了,文昭公主当街教训负心汉,将来说不准又是一段野史佳话。
君瑕道:“棋谱在心中,并不在眼里。”
赵潋姑且当他这话是说认真的,正摇头晃脑地要将下巴点一点,小厮从外头匆匆进门来,一头磕在赵潋跟前,“公主,外头有个姑娘求见。”
赵潋有几分好奇,“我认识?”
她无意识地看了眼君瑕,对方修长的皎白的一只右手,正无所事事似的抚着藏玉棋笥,镇定得犹如立在风浪之下稳固的礁石,赵潋抚了抚唇,又拗过脑袋,小厮禀道:“回公主,她自称,是瞿家案中受害的柳氏,公主于她有大恩,特来谢恩的。”
“恩?这就更怪了。”赵潋道,“我不过是为了给自己出口恶气,当街将那瞿大公子揍了一顿,对了,瞿唐的伤势……”
小厮道:“听人说,公主那一脚踹得忒狠,恐怕要卧床一月了。”
君瑕眼波微澜,然后不着痕迹地拂去了。
新河瞿家是从外地迁入汴梁的,中原北境沦陷给了辽国,瞿家没办法,这才南奔。但逃归逃,气节不能丢,不知是不是因为有这个逃亡的背景在那,瞿家人自视甚高,不肯逊人一筹,从上到下便不知道谦恭二字如何写。
赵潋并不紧张瞿唐伤势,让小厮将柳黛请进来。
等人一走,她耸了耸肩膀,将散落在棋盘上的黑白子一颗一颗地捡回棋笥之中,巧笑嫣然地一抬眸,“先生你看,人在这个位置上,总是免不了要陷入争端是非之中,有时候我不想,也是会有麻烦不断找上门来。”
君瑕不可置否,“公主嫌弃柳黛?”
“并不。”赵潋摇头,挥了挥手,“但一日事一日毕,打了瞿唐之后,瞿家这事我就想撂开手不管了,管他平地起什么波澜。至于柳黛,我更是与她无亲无仇的,也不想管她。对我来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君瑕微笑,“也许公主只是笃信太后能为你收拾好一切。”
这话,话里有话。
就仿佛有人指着她的鼻子说,看看,你贵为公主,脾气坏,武功高,那又如何,碰到什么事一样钻进龟壳里一动不动,等着你那权倾朝野的太后娘给你擦屁股?
但不知道为什么,要是旁人说,赵潋不说生气,心里至少膈应,君瑕用这如沐春风的口吻说起来,偏偏挠得人心肝痒。
于是赵潋清咳了一声,不接这话了。
柳黛被人引着进门来,上回见她,赵潋觉着这是个头脑清醒的可怜女人,这回见,似是更可怜了些,风一吹便倒的身子,眼泡又红又肿的,噗通一声跪在赵潋跟前,红着眼哽咽道:“求公主收留!”
此为防盗章昼长夜短,加上空气又炎热湿润,自幼体弱多病的小皇帝生了病,卧床不起便是四五日。于是满朝文武战战兢兢,各种催命的折子都停了不敢往上送,唯恐损伤龙肝,遭太后黜落。
篱落外,村妇收了一簸箕豆子,正听到马车上铃铛晃悠的清闲声,好奇地支起半边身子往外头张望,只见松林里一架华丽的马车正随着数百随扈,缓慢穿过阔道,村妇惊讶地想:这是谁家的贵妇人出巡啊。于是毫不迟疑地扔了簸箕,撒了一地的豆儿,将蹲在小板凳上的儿子伸手一抢,母子俩窜到里头去了。
这一幕正好教赵潋瞧见。
她摇着头啧啧一声,回头看了眼正在马车里安神的母后,暗中吐舌头。母后垂帘听政这么多年,民间百姓避之如避虎狼。不过,皇弟年幼,先天又不足,要不是母后扶持,难熬到今日。
这日太后与长公主正好从虚华寺礼佛归来,阵仗铺得极开,但车中难免空气滞涩,赵潋憋得难受,不由自主地诚恳建议道:“母后,不若,女儿依旧骑马回去罢。”
正襟危坐的太后,一身华丽的牡丹纹叠领广袖绣襦赤金裙,豆绿腰带缠着明珠玳瑁,如濯色春柳,虽年近不惑,但依旧不减富丽煌艳,外罩着烟罗赤纱衣,头簪着翠翘金步摇,凤目威严,尊贵而冷漠。
尽管只有母女二人在场,太后也只得稍稍卸下些这股漠然,瞅了眼骚动的赵潋,蹙眉道:“再有五日便是你的大婚了,还成日里头不三不四地要抛头露面,咱们皇家的公主,仪容不端,平白让人笑话。”
又是说教之词,赵潋表现得耐心听着,却伸手掏了掏耳朵,太后不是不悦,“那瞿家是世代簪樱之家,是新河贵族,家规极严,你记着,若敢惹事,从此后你的婚事母后是再不过问了。”
“别啊,”赵潋嘻嘻一笑,抱住了太后的一只胳膊,亲昵地讨她欢心,“母后,我都十七了,还是汴梁城最老的黄花闺女,您忍心让女儿嫁不出去?”
事实上赵潋只见过她的新驸马瞿唐一面。
大周开国没几年,早年诸方军阀割据混战,中原死了不少男丁。后来高祖即位,登临九重,为了鼓励人丁兴旺,特立法度,准允女子足十三便可出嫁,也就是豆蔻年纪。汴梁是大周皇都,为了做天下万民之表率,汴梁贵族里的少男少女们只好带头冲锋,遵纪守法。
她这把年纪,还未出阁,混在贵女圈里着实是腆着脸不要了,就连最好的闺中密友萧淑儿也在十六岁高龄时终于嫁出去了。
唯独皇家最尊贵的先帝的嫡长公主,留到如今这个年岁,竟没有人敢上书提亲。
但这也并不稀奇,大周重文抑武,对外也主和不主战,偏偏文昭公主,虽头衔里担着个“文”字,骨子里却是个能肩扛四十斤大米,一拳撂倒百来斤大汉的高手,因而蹉跎至今无人敢娶。
本来赵潋也不急,不过某日忽然听到元绥纵容人议论公主,说她没人要,是个野蛮悍妇……这便让赵潋心急了,元绥是太师之女,写得一手好花间词,会舞文弄墨,生得又像是那么回事,求亲者快踏破了门槛,也是及笄之年,左挑右捡的至今尚未出阁。但人家是有得选,才有得底气,赵潋看了看自己,回头直白地同太后说了,她要嫁人。
即便她不说,确实,她也当不了一辈子黄花老姑娘。
太后听罢,便道:“是早该给你张罗了,哀家还怕你惦着……既然如此,便在这代的后起之秀里选个你中意的。”
太后手揽大权,自是无人敢置喙,她一说要给文昭公主招婿,各家各户再是想藏着掖着,也不得将适龄男子的画像纷纷往宫里头送。都以为是太后要亲自过目,于是一个个托人找最好的画师将家里的少年们画得是千姿百态、各有千秋、一个赛一个的俊。
岂料太后看也不看一眼,直接让人将一箱子的画塞给了赵潋,并承诺,只要她挑中一个驸马,宫外给她老早便准备好的公主府她即刻可搬去入住。
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赵潋便从画册里头挑了个最中意的,长得最人模狗样的瞿唐。
太后看了眼,淡淡道:“新河瞿家的嫡出公子,才貌都差强人意。既然你喜欢,也不是不可。”
又问:“另一个璩家的呢,画册里没有?”
赵潋老实不客气地摇头,“璩琚?看不上。”
太后蹙了蹙眉,但也心知赵潋膈应什么,便不动声色地拂了衣袖,下了道懿旨给两人赐婚。这是给公主赐婚,没经过皇帝手,百官也没有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