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心中大骇,却还是硬起头皮:“胡说八道,这世间哪会有鬼?是谁在那里装神弄鬼,有本事就现出真身!”
“现出真身?好啊……”一道声音尽在耳旁。
接而,一张苍老的脸浮现在漆黑之中,干瘪的嘴唇动了动:“你可还记得老朽?”
见状,那人后背已是汗如浆出:“你……你早已死了,怎会……怎会……”
“是啊,我三日前就已死了,就死在这茅草屋中的木板上,死时浑身僵硬,血全变成了血块,堵在了经脉中。无人将我下葬,只草草把我扔在了山林里,任由我被野兽啃噬,你可曾知道看着自己的肉身被野兽一口口吃掉的滋味?”
话音未落,另一张脸忽又出现在眼前。
那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叟,脸色青紫,双目惨白,显然已死去多时:“被野兽吃掉有何奇的,我受的可是万蛇噬身之刑,说是蛇虫鼠蚁吃人肉、喝人血便能炼制出更厉害的毒……”
“这些……这些全是鸿劼所为,与我无关!”那守卫连忙解释。
“你们都该死!”老叟眼珠登时变得鲜红,猛地朝守卫扑来。
无数张血淋淋的大口从黑暗中闪现,一时间只闻惨叫连连……
秦雨缨看得蹙眉,不明白这是什么邪术。
好在那些鬼怪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只围拢在异族人四周,并未伤及她的性命。
如此看来,无论如何也不像是那唐咏诗派来的。
狐疑之际,一道人影映入眼帘。
那是……陆泓琛?
陆泓琛身后是亦步亦趋的雪狐,二人踏入异族禁地,未遭任何拦阻。
“雨缨?”陆泓琛冰冷至极的脸上,难得地泛出喜色。
雪狐却是微微一怔。
他总觉秦雨缨身上,有股极为熟悉的气息。
那不是寻常的仙气,倒似乎……与陆泓琛身上的死气有些相似。
他略一思忖,恍然明白过来:“阎君,你的魂魄……”
秦雨缨见他面色古怪,嘴里念叨着阎君二字,心中有些不解,问:“阎罗呢,他也来了?”
可举目四顾,四周并无阎罗那厮的踪影。
“他……他并未跟来。”雪狐答。
“那你方才为何叫他?”秦雨缨问。
雪狐看了一眼陆泓琛,心道此事还是由阎君自个儿来解释的好。
“他把你哄骗到阎王庙里,将你迷晕,交到了异族手中。”陆泓琛道。
秦雨缨听得诧异。
看了一眼掌心那一行快要褪去的小字,她又不得不相信这是事实。
唐咏诗被穿了琵琶骨,自然不可能这么快就将她带到南疆。
而阎罗,确实有这个本事……
此时,她还不知这一切的幕后主使不是阎罗那厮,而是尤懿儿,故而实在想不明白,阎罗为何要对自己下这等毒手。
“恭喜阎君寻得玄女。”
“恭喜阎君寻得玄女……”耳边忽然响起一阵整齐而细微的言语。
那显然是鬼怪的声音。
阎君?
秦雨缨看向面前的陆泓琛,电光石火间忽然明白了什么,讷然张了张嘴:“你是……”
“我是阎罗。”陆泓琛给出肯定的答复。
秦雨缨愣了一瞬。
雪狐原以为她定会好奇追问,哪知下一刻,她眸光忽然变得茫然起来,举目四顾:“这……这里是何处,陆泓琛,我怎么会在这里?”
她分明记得自己在七王府,一转眼却来到了这荒山野岭,心中不免惊奇。
雪狐额角一阵僵硬,心道方才那些,全算是白解释了。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先带你离开。”陆泓琛道。
秦雨缨点了点头,将手交到了他掌心里。
三人离去时,身后是漫天戾气,不远处时不时传来凄厉的叫声,颇叫人胆战心惊。
她回头想看,却被他捂住了双眼。
动作极轻,语气也甚是柔和:“是鬼魂在索命,莫被吓着……”
陆泓琛淡色薄唇微动:“自然是伸冤。”
如此多的冤魂聚集于此,异族这些年的行径,足以称得上天怒人怨。
可即便如此,天君却一直视若罔闻,这是陆泓琛所不能容忍。
一时间,山谷中忽然弥漫起一层雾气。
这里地势低洼,时常起雾,谷中人并不觉得有何奇怪,雪狐却看得分明,那并非雾气,而是戾气。
万千冤魂临死前的场景,皆在戾气中重演,那血腥与绝望犹如一根看不见的绳,拴着重物,将他的心坠得沉沉。
雪狐自认不是个善人,这人世间的一切,他并无插手的欲望,可见此一幕,还是忍不住心生怜悯。
见那黑色巨怪的血盆大口仍一张一合,不住地朝陆泓琛说着,他叹了口气:“伸冤又有何用,生死册虽已认阎君为其主人,但他暂时还不能帮你们这些冤魂投胎转世。”
陆泓琛的魂灵有不少残缺之处,数千年前的许多事,他都已记不起了,这残缺与虚弱,令他看起来像极了一个普通人,以至于雪狐先前一直以为他只是凡胎肉身。
若不能将魂魄的碎片一一补齐,上有天君,下有傀儡,陆泓琛想重新掌管地府,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
那巨怪听懂了雪狐的一番言语,终于没再说什么了,只拿两个空洞般的眼睛,定定看着陆泓琛。
似乎心有不甘,在犹豫着是否该做些别的什么……
阎君正值力量薄弱之时,若能将其杀了,冥界便会陷入无主的混乱中,而这正中各路怨鬼、冤魂的下怀,如此一来,它们就能自行投胎,再去人世间走一遭了。
而不是像如今这般,徒有怨念却无实体,被困于天地间,日复一日在怨恨苦毒中煎熬,以至于变成了这般可怖的怪物……
一丝丝死气,从那黑如墨汁的身躯中渗了出来,如长满荆棘的藤蔓,眼看就要将陆泓琛卷入其中……
一柄朴实无华的长剑,倏忽破空而来。
剑气逼人,转眼就将那藤蔓尽数斩断。
万千怨鬼凄厉嚎叫,其声尖锐至极,震耳欲聋。
接而又是一剑,深深刺入那黑色巨怪腹中,四周的戾气转瞬就消失了大半,巨怪连连后退,呜咽之声不绝于耳。
既可怜,又颇叫人觉得可恨。
甚至就连茅草屋外的守卫,也听得了动静。
只是那声音落入凡人耳中,多多少少有些虚无缥缈,一如穿林而过的风声……
“再上前者,死!”陆泓琛嗓音沉而有力。
见识了那柄长剑的本事,巨怪自是不敢再上前半步。
长剑识主,自行回到他手中,一人一剑在巨怪面前皆如此渺小,却似有洞穿天地之力。
“杀人者,自是偿命,化作怨鬼危害人间者,其罪更不容恕。”他冷然道。
这些怨鬼皆是老弱之人,怨气虽重,但到底没有残害过生灵,对那生生将他们杀死之人,更是恐惧无比。
若非如此,那间茅草屋也绝无可能存留至今。
若是从前,陆泓琛的话到此便会截止。
而今,他却有了另一丝明悟:“冤仇有主,天地间却并无正义,谁人杀了你们,可自行去找他索命。”
话音未落,雪狐已是瞠目结舌。
这还是那个铁面无私的阎君吗?
他着实汗颜,忍不住提醒:“此举有违地府律例……”
刚一说完,原本看着陆泓琛的巨怪,便将视线转向了他。
那两只黑如深井的两只眼睛,着实将雪狐吓了一跳,迄今为止,他还从未遇上过什么鬼怪,也不晓得自己会不会是这怪物的对手……
“有违地府律例又如何?”陆泓琛问。
“这……”雪狐结巴了一下。
陆泓琛眸中浮现极冷的笑意:“莫不是,还有人能将本王革职查办?”
“自然不是。”雪狐摇头。
天门已被合上,足以说明天君暂且不打算管这人间之事,放眼世间,还有何人能与陆泓琛匹敌?
至于革职查办,那更是无稽之谈。
革了他的职,且不说那傀儡无法掌管地府秩序,就是生死册闹起脾气来,都是不得了的事……
“去吧。”陆泓琛侧目吐出二字。
眸光凌厉,着实不像在说笑。
手中长剑一转,对戾气的压制顿时化作无形。
雾气立刻变得浓郁起来,仔细一看,竟从那地底一丝丝、一缕缕升腾而起。
雾气一起,阳气便弱,连日光都变得淡薄起来,渐渐的,竟是连日头都瞧不见了。
巨怪原本还有些迟疑,见此身形微动,硕大的头颅一点,竟是转身直朝那茅草屋俯冲而去……
屋中的鸿劼,只觉外头这天色,一下子变暗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