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二章 泥像

可那些他以为深可见骨的痕迹,在她心中轻如鸿毛飘过,始终未能漾起任何波纹。

他闭目,在蒲团上打起了坐。

“你走吧,我独自在这待一会儿。”

她点点头:“我去叫人请工匠,泥像明日便可动工。”

吩咐几个小厮留下照看阎罗之后,她独自乘马车回了七王府。

待阎罗回府时,已是深夜了。

雨瑞将那已然放凉的宵夜温了又温,也不知温了多少回,才终于等到了他。

满桌点心,还有甜汤。

四目相对,气氛似乎有点尴尬。

“王妃娘娘……可有说你瘦了?”她率先开了口。

“放心,她并未提及此事,你的例银不必被扣了。”他道。

雨瑞“哦”了一声,又问:“你……你今日为何突然想去那阎罗殿?”

“想看看自己在普世之人眼中究竟是何种模样。”阎罗答。

“就只是如此?”雨瑞狐疑。

“不然还能是为何?”阎罗反问。

雨瑞撇了撇嘴:“我还以为,你是去食香火的……”

说着,不经意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你说……你法力尽失,会否是没人给你供奉香烛的缘故?”

这话轮到阎罗不解了:“你为何会这么觉得?”

“神仙不是都有庙宇,都有人供奉吗?土地公公有土地庙,灶神有灶神台,观音有观音庙……所有神仙的香火都要旺过你这个阎王,有时我真怀疑你究竟是不是神仙,怎么差别如此之大。”雨瑞很是发表了一番见解。

“你是说,侍奉香烛,我就能恢复法力?”阎罗也是双目一亮,顿觉此法或许可行。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试一试总是好的。”雨瑞道。

说着,从库房中搬来了不少香烛,堆在了阎罗房中。

阎罗看得有些汗颜:“这里又不是阎王庙,如何供奉?”

“心中有神仙便可,何须拘泥于形式?”雨瑞反驳。

说着,就恭恭敬敬点起了香烛。

阎罗此生头一回被人当着面点香敬拜,那感觉……迷之尴尬。

雨瑞鞠第三个躬时,他终于忍不住出言打断:“你……拜完了吗?”

雨瑞白了他一眼:“别说话,你可是神仙,哪能随便显灵。”

阎罗闭上了嘴,面色讪讪。

好不容易拜完,雨瑞放下香烛,急忙问道:“怎么样,法力可有恢复几分?”

其实并未恢复,但看着这丫鬟急切的模样,他鬼使神差点了点头:“似乎……有用。”

“真的?”雨瑞大喜过望,“太好了,你不必再变老了!”

“你很担心我变老?”阎罗问。

雨瑞先是点头,怔了一下,又将头摇成了拨浪鼓:“我才不担心你,我是……我是担心你万一就这么一命呜呼了,王妃娘娘会对你心有亏欠。”

阎罗不知她这话从何说起:“她为何要对我心有亏欠?”

“娘娘不是曾嫁你为妻吗?如今……如今她却嫁给了王爷,虽不知你二人之间曾发生过什么,但她心中定是有些过意不去的……”雨瑞结结巴巴地解释。

这么一说,似乎也说得通。

“真不知她为何如此走运,能有你这么忠心耿耿的丫鬟。”阎罗感叹了一句。

他离开地府如此之久,那牛头马面竟从未来凡世找过他。

说起来,倒还不如这小丫头片子忠心。

这是……在夸自己?

雨瑞的脸鬼使神差有点烫:“王妃娘娘体恤下人,奴婢对她忠心也是理所当然。”

“忠心就忠心,脸红什么?”阎罗看得一笑。

“谁……谁脸红了?”雨瑞又白了他一眼,催促道,“快吃你的糕点,再不吃都要凉了。”

待阎罗吃过宵夜,她收拾起桌上的碗筷,快步回了厨房。

出了厨房后,来到房间,取出怀中的香烛,放在了桌上。

而后又在院中取了一捧泥土,和着井水捏了个小泥人,小心翼翼地摆在了桌上。

“我买不起什么金身、银身,也没有那等手艺,能将你捏得与本尊一模一样,暂且只能委屈你了……”

说着,往桌上点了几支香烛。

自打冬儿出嫁后,她就独自一人住在这边耳房,倒也不怕旁人会瞧见。

待到次日醒来,香烛已然燃尽。

她重新点上几支,只巴望着去阎王庙供奉的人能越来越多才好。

不几日,阎罗的泥像就塑好了,果真与他有八九分相似。

七王妃捐泥像一事,很快传遍了整个京城,不少人都好奇地跑去瞧,原本冷冷清清的阎王庙,一下子变得热闹了不少。

雨瑞瞧在眼里,喜在心里。

可不知为何,阎罗苍老的速度,却一点也未变慢。

那发丝不多时就白到了发梢,看得她既愁又急。

一日,经过后院时,偶然听几个丫鬟小声议论。

“你听说了吗,刑房关押的那疯女人,上个月还年轻无比,近日却突然变成了一个白发老妪……”

“竟有这等事?”

“我亲眼所见,岂会有假?据说是因为府中有以吸食阳寿为生的妖物呢,再这么下去,定会将那疯女人的寿命全部吸光……”

“那她岂不就死了?”

“死了便死了,反正这么以来,也从没有人问起过她。”

“死了倒是事小,可万一她一命呜呼之后,妖物转而吸起了旁人的寿命,那可如何是好……”

听着这叽叽喳喳的议论,雨瑞好不恼火:“胡说八道什么,你们几个,今日都很闲吗?”

“雨瑞姐姐……”

几人立刻止住话头,讪讪看着她。

“该去哪去哪,要是再偷懒,当心我告诉王妃娘娘。”雨瑞训斥。

几个丫鬟纷纷点头,扫地的扫地,拂尘的拂尘,不敢再谈论方才之事。

雨瑞心里却有了一个疙瘩。

旁人或许不清不楚,她却晓得,这七王府里的确有妖。

那雪狐便是妖,跟在他身旁的小姑娘,说不定也是妖,还有王妃娘娘,曾嫁给阎罗为妻,即便不是妖,也绝非常人。

难道这一切,皆因雪狐和那小姑娘而起?

又或者,与王妃娘娘脱不了干系?

这念头就如一颗种子,在她心中扎了根,发了芽……

两封信中有些字句甚是相似,乍一看几乎无甚区别。

两相对照,为数不多不同的字,竟能连成一句极短的话——严公子出事了,速回京城。

阎罗出事?

秦雨缨一怔,心中不免着急。

“此次战败,胡人不敢再进犯,少说也会养精蓄锐一年半载,既然府中出事,明日本王便带你回京。”陆泓琛道。

他言出必行,连夜叫杜青收拾行囊,次日清晨就坐上了回京城的马车。

秦瀚森在信中并未言明阎罗究竟出了何事,正因如此,秦雨缨心中才隐隐不安。

若非出了大事,仲弟或许也不会写信相告了。

“他乃阎君,并非凡人,你不必太过担心。”陆泓琛安慰。

话虽如此,可阎罗毕竟法力已失。

“你说……会不会与那唐咏诗有关?”她猜测。

“不要胡思乱想,”陆泓琛捉住她有些冰凉的手,“他是阎君,自有他的路要走,有些事无从阻止。”

是啊,仙人的事,又岂是她能插手的?

秦雨缨苦笑自嘲:“连自己的命数都无法掌控,却还有心担忧别人……未免太不自量力。”

“是敢闯敢斗,不是不自量力。”陆泓琛蹙眉纠正。

那眸光很是认真,秦雨缨微微点头,没再继续这一话题:“只希望回京之后,一切平平安安。”

路途虽然遥远,但有陆泓琛在身边,时间过得极快。

不几日,就到了京城。

来到七王府时,一行人早已在外头等着了。

冬儿瘦了,雨瑞却胖了,秦瀚森与小依二人,则依旧是先前的模样。

雪狐身后跟着那小书灵,后者睁着一双大眼睛,一动不动盯着陆泓琛,似乎有话要说。

“王爷,王妃娘娘,这一路风尘仆仆,快进去歇息吧……”冬儿道。

进了府,秦雨缨举目四顾,不见阎罗的踪影,忍不住问:“严公子去何处了?”

众人皆不语,目光却都看向了同一处。

秦雨缨心里一惊,顺着众人的视线看去,见一老者静静站在一旁,那模样好不眼熟。

那分明是阎罗!

可他一头青丝为何变得花白起来了?

不仅如此,面容也较之前苍老了许多,若非眉眼依旧无甚改变,简直堪比换了个人。

秦雨缨结舌:“阎罗,你……”

阎罗一笑,目光似乎较先前多出几分淡然:“可惜我命不久矣,不能开那生死册为你逆天改命。”

“王妃娘娘,不止严公子如此,那唐咏诗也一日日变老,连胡少爷也说不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冬儿小声说道。

先是法力,再是年岁……

秦雨缨总觉此事非比寻常,可又找不出任何可以追根溯源的线索。

询问之下,一切发生得无声无息,压根没有任何先兆。

雨瑞好不心急:“王妃娘娘,这才短短半个月,严公子就已苍老成了这般模样,接下来,岂不是要……”

岂不是要变成白发老叟,半只脚踏进阎王殿?

到时牛头马面前来勾魂,发觉临死之人竟是曾掌管地府的阎王,真不知该作何感想……

秦雨缨有种古怪的直觉,此事出在书灵身上。

那日白光大作,阎罗才会突然法力全失。

莫非在她与陆泓琛离京之后,书灵又悄悄动了别的手脚?

正想着,雪狐上前悄声道:“我有事要同你说……”

秦雨缨找了个借口来到偏院,院中四下无人,平日里守在周围的暗卫,也不知都去了何处。

“人都已被你支开了?”她问雪狐。

雪狐点了点头:“你记不记得,那唐咏诗曾提过傀儡二字?”

秦雨缨自然记得:“你明白她说的是何意了?”

“我猜,你如今看到的阎罗,只是个傀儡罢了。”雪狐道出心中的猜测。

秦雨缨听得一怔:“你是说……”

“真正的阎罗根本没有来到凡世,在这七王府里与我们朝夕相处的,只是一具空壳。”雪狐解释。

“你为何如此笃定?”秦雨缨不解。

“他既无法力,也不记得自己的过往,且还以如此速度日渐衰老……真正的阎罗,断不会如此。”雪狐道。

既无法力,也不记得自己的过往……

秦雨缨蹙眉思忖良久。

雪狐不会骗她,此事十有八九是真。

难怪阎罗会变得如此好相与,原来只是一具傀儡,并非那致使她与陆泓琛生生世世别离之人。

可一具傀儡,为何要来这凡世?

心念微动,她倏忽想到了一种可能。

难不成……这是阎王那厮安插在凡间的眼线?

幽冥镜失效之后,那厮无法再窥探自己在七王府的一举一动,所以才派来一个傀儡,如此便能继续对自己与陆泓琛之间的一切了如指掌……

虽然只是一种猜测,但她心中难免忿然。

雪狐与她所想的如出一辙:“我一直在想,究竟要不要将这些告诉那人,那人听了之后会不会自行离开,若离开,究竟该不该担心他的生死……”

他口中的那人,显然是阎罗。

秦雨缨叹了一声:“暂且……还是不要说了。”

雪狐点头:“那就依你。”

“对了,那唐咏诗又是怎么回事,难道她也是傀儡?”秦雨缨问。

“她当然不是,”雪狐不假思索地解释,“区区一个阎君姬妾而已,哪有法力操控傀儡?”

在雪狐看来,唐咏诗的法力,应当是自行消散的。

她来七王府那日,恰好遇上自己修炼成人,脱胎换骨,白光大作之下,她身上那为数不多的阴气自然就烟消云散。

无法力傍身,变老便是人之常情了。

加之唐咏诗的魂魄已活了数千年,寿命消失殆尽的速度,自然要比寻常人快上许多。

言语间,有下人匆匆跑了过来:“王妃娘娘,不好了,严公子突然昏迷了过去……”

秦雨缨来时,阎罗已被下人扶到了床上。

看着他霜染的双鬓,她忽然想起初见陆泓琛时,他蛊毒发作时以肉眼可见之势迅速变白的三千青丝……

她从怀中取出银针,一针针扎下。

阎罗很快醒转,见了她,强撑着坐起身来,命一众下人退下。

待众人鱼贯而出,他转目看向她:“我问你一件事。”

“何事?”她拧眉,从他神色中察觉了一丝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