奄奄一息之际,被一只叫声宛若老鼠的狐狸鄙视,这是怎样的一种濒死体验?
没走两步,前头忽然出现了一个黑点。
那是……一间小屋?
不,不算屋子,只是一间用柴棍搭起的简陋棚子,棚子上面盖着稻草,里头堆着不少枯枝,应当是农户平日里用来放柴火的。
雪狐看了她一眼,嗖地窜进了棚子,叼出了一物。
那是颗火石。
拿着火石一步步艰难地挪进棚子,秦雨缨瘫软在地上,冻得瑟瑟发抖。
生起火,她将冻得青紫的双手伸了过去,迟来的暖意涌遍全身,带来一股莫名的战栗。
终于,捡回了一条命……
她连说话的力气都丝毫不剩,在火堆旁蜷缩着睡着,这一睡就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只觉得口干舌燥,浑身绵软没有一丝力气,想来应是受了风寒,发起了高烧。
一摸额头,果然烫得吓人。
舌头隐约尝到一点腥甜,竟是雪狐将那条伤了的后腿在她唇边蹭了蹭。
那血有种说不出的凉意,丝丝入喉,竟使得她烧得滚烫的身子稍有好转。
看来,传闻果然不假……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一阵响动。
雪狐竖起耳朵,面露警惕。
秦雨缨见状立刻捏起袖中仅剩的两根钢针,却不料那推门而入的,是个背着藤条篓子的僧人。
僧人一怔,显然也没想到这棚中竟然有人。
他的目光落在秦雨缨的断腿上:“阿弥陀佛,这位女施主……”
雪狐不耐烦地吱吱一叫,仿佛在说少废话,还不赶紧救人。
僧人目光落在雪狐身上,又是一愣,好不惊讶:“阿弥陀佛,想不到这世间竟真有灵狐存在……”
秦雨缨就这么被抬去了寺庙,安置在了为来往的香客准备的厢房中。
待陆泓琛从辽城匆匆赶来,已又过了一日。
这几日他粒米未进,滴水未饮,见到秦雨缨时双目通红,脸色憔悴得吓人。
“你的腿断了?”他蹙眉看着她那被接了骨重新绑上的右腿,仿佛恨不得卸下自己的腿给她换上。
“伤了筋骨,不过没有什么大碍。”秦雨缨尽量说得轻描淡写。
说着就下了床,拄着一根拐杖,打算走几步给陆泓琛瞧瞧。
“你看,这不是好端端的吗?”
不料身子一轻,被他抱在了怀里:“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一百天里你若敢随便下床,否则休怪本王把你扔去湖里喂鱼!”
“喂,有这么对待伤者的吗?”秦雨缨愤愤不平。
自己替这块千年寒冰找到了救命的雪狐,他不感激也就罢了,这是凶给谁看?
可为何一点也气不起来呢?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心里缺了的一块仿佛终于归位,变得严丝合缝,忍不住就在那宽阔的肩上轻轻靠了一下。
她乌黑的发丝,蹭过他的耳畔,带来细微的痒。
他眸光不觉柔软了一分,嗅着那熟悉的体香,所有的困顿仿佛春风化雨,烟消云散,不禁伸手将怀中的人抱得更紧……
这才过了多久,她就瘦了整整一圈。
巴掌大小的脸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愈发显得灵动,此时抬头看着他,有种说不出的明亮:“陆泓琛,我就知道我不会死。”
“为何?”他的手轻抚过她的脸颊,动作异乎寻常的轻柔。
秦雨缨鬼使神差没有躲开,眨了眨眼睛:“阎王不肯收我,就是死了也没用。”
“吱吱……”忽有一物窜入了秦雨缨怀中,挪动着小小的身子,硬生生将二人挤开了。
雪狐看着陆泓琛,绿莹莹的眼睛里似有那么一分敌意。
不过,这敌意对陆泓琛来说显然没什么用,因为下一秒,它就张牙舞爪地被他拎在了手中。
“这是雪狐?”他仔细打量。
小雪狐通体洁白,脖子上挂着他的那块玉佩,玉佩与它眸子的颜色如出一辙,那小鼻子小脸,瞧着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若是活在数千年后,他或许会晓得,这种说不出的感觉其实用一个“萌”字就足以形容。
“吱吱……”雪狐冲他龇牙咧嘴。
秦雨缨从未见过雪狐如此嚣张,伸手抱过它:“小狐狸似乎知道自己要为你放血了。”
雪狐钻进她怀里,虎视眈眈地瞪着陆泓琛,眼珠子睁得溜圆。
“只放一点点血,不会害你性命。”秦雨缨耐心解释。
揉了揉雪狐的小脑袋,它这才显得安分了几分,朝陆泓琛瞅了一眼,眯着眼睛享受起了秦雨缨的揉捏。
陆泓琛有点头疼,他怎么觉得,这小东西像是在向他炫耀?
“你这两日是吃了什么,怎么突然就胖了起来?嗯?”秦雨缨忍不住戳了戳它圆滚滚的肚子。
雪狐吱了一声,翻了个身用后脑勺对着她,就这么在她怀里呼呼睡着了,活像一只软绵绵的兔子。
门被轻轻叩响。
一个小僧人走了进来,微微颔首算是行礼:“见过七王爷、七王妃。”
小僧人手里提着个饭篮,是来给秦雨缨送饭的。
看着那些再清淡不过的白菜豆腐,陆泓琛剑眉微蹙,每日吃这些,她的腿要到何时才能恢复?
“本王今日就带你回府,找御医替你医治。”他转目道。
那小僧人端出饭菜的手微微一滞:“王爷,住持前两日就嘱咐过,不可让七王妃离开寺庙。”
“这是为何?”秦雨缨不解。
她怎不知,自己被禁足了?
略一思忖,此去七王府路途颠簸,不利于伤势的恢复,留在寺庙倒的确妥当些。
却不料那小僧人放下饭菜,抬起头道:“住持说,王妃身上有浓浓邪祟之气,许是被妖魔鬼怪附了体,诵经驱除邪祟后方能离开。”
“大胆!”陆泓琛闻言勃然大怒。
妖魔附体?这是何等的胡言乱语?
秦雨缨眸光微颤,怀中原本睡着的雪狐似有所察觉,睁开了一双碧绿的眼睛……
话音刚落,忽闻门口传来细微的动静。
阮冰竺转目喝道:“谁!”
一个人畏畏缩缩地走了出了,不是别人,竟是陆浩淼。
一见这个不成器的儿子,陆长鸣就气不打一处来:“不是叫你闭门思过吗,谁叫你跑到这来的?”
“父王……”陆浩淼缩了缩脖子,虽极怕陆长鸣,但还是壮着胆子问,“你真打算……把那七王妃弄死?”
“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陆长鸣长眉一拧,显然不打算让儿子知道这码事,“好好回房反省,若再敢调戏良家女子,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父王,我都听见了。”陆浩淼垂下眼皮,小声地嘀咕。
若非亲耳所闻,他压根不晓得自己这“厚德良善”的父王,居然有如此狠辣的心思。
“你……”陆长鸣气结。
每次一有什么秘而不宣的事,只要被这个不中用的儿子撞见,就一定会坏事。
想自己为人如此谨小慎微,却生出了这么嘴巴四处漏风的逆子,也不知捅出了多少篓子,一想到这,陆长鸣就觉得脑仁疼。
“把他给我关起来,没我的吩咐,不得出府!”他冷冷吩咐。
立刻有下人应声过来,将陆浩淼带了出去。
陆浩淼被软禁在房中,既是喜又是气。
喜的是,他父王终于打算对那七王妃动手了,气的是,自己事先竟一点也不知情。
自打上次他一棍子敲晕秦雨缨的事漏了馅,父王就将他身边的下人一个个全换了。
可怜那对他忠心耿耿的师爷,如今被贬做了扫地的下人,每日跟着他的,变成了一个叫牧轶的侍卫。
这牧轶长得高高大大,方脸阔腮,脸色阴阴沉沉,仿佛谁都欠了他几万辆银子,穿的衣裳不是青就是灰,整个人仿佛一朵密不透风的乌云,瞧着那叫一个倒胃口……
陆浩淼深觉自己走了霉运,与此同时,被困在荒山野岭的秦雨缨,才真真是运气不佳。
她跳下马车时,右腿正磕在了一块尖锐的石头上,整条腿疼痛无比。
检查了一下伤势,不好,这小腿十有八九是断了……
秦雨缨凝神片刻,在雪地里找出一根枯枝,撕裂衣角,用布条将枯枝绑在断腿上固定好,又从裙摆扯下一块装饰用的细纱,系在了眼前,如此是为了不被四周的雪光灼瞎眼睛。
做完这些,睫毛上已凝了薄薄一层近乎透明的冰雪。
浑身冷得出奇,再坐下去,怕是会被冻成冰雕。
秦雨缨勉强站起身来,想找个避风的地方,然而一眼望去只有皑皑白雪与嶙峋怪石,不见屋宇,更没有人烟……
京城没有这样荒芜的地方,倒是骊山附近有一片石地,是用来丢弃无名尸首的,常被称作乱坟岗。
秦雨缨倒不怕什么孤魂野鬼,毕竟,她自己就是一缕被送回人世的鬼魂。
她担心的也不是坟地里那些以啃食尸首为生的野狗,她有钢针在手,野狗根本不难对付。
可若那在马匹上动了手脚的人,找过来要杀她灭口……
不行,重活一世,怎能这么轻易就死了?
环顾四周,她勉强支着身子走到一块巨石后的背风处,因拖了一条断腿,短短的距离竟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雪不够厚,无法挖出雪洞,供她藏身其中躲避风雪。
白昼很快过完,转眼夜幕渐沉。
时间似乎被一点点拉扯,每分每秒都流淌得极为缓慢。
四周始终一片死寂,不见任何活物,饥寒交迫中,冷意与困意渐渐无从抵挡,她的眼皮变得发沉……
恍恍惚惚的,似乎瞧见了阎王那厮的身影。
“好不容易把你送去人世间,你就这么急着回来找我?”那厮问。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当初说好的荣华富贵、美男成群呢,有你这么坑人,不对,坑鬼的吗?”秦雨缨气得挥拳,却见他忽而烟消云散,飘去了更远的地方。
连声音,也渐渐远了起来:“荣华富贵不过是过眼烟云,美男成群你也无福一一享用。记住,赶紧找到那件东西,随我回地府,千万别对那陆泓琛动心……”
对陆泓琛动心?
无端端的,为何要加上这么一句?
秦雨缨有些狐疑,怀中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她陡然惊醒,睁开双眼,见是一团通体雪白的小东西。
那是……野兔?
不,不对,野兔怎会有一条如此长的尾巴?
等等,难道是雪狐!
秦雨缨的困意顿时消失无踪,诧异地看着怀里这团毛茸茸的东西,这才发觉它脚上似乎有斑斑血迹。
雪狐也睁着一双碧绿的眸子看着她,仔细一瞧,眸中有无数特殊的晶点,闪烁着幽幽的光泽……
它忽然扭头,发出一声古怪的嘶叫。
秦雨缨转目望去,见四周不知何时多了些虎视眈眈的野物,将她与雪狐包围其中。
那是一匹匹皮毛乌灰,眸光阴冷的狼!
都说狼的眼睛写着凶狠,秦雨缨却觉得那并非凶狠,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饥饿。
生来食肉嗜血,若不能杀死猎物,很快就会饥肠辘辘,被淘汰在这荒原之中,与其说是对于食物的饥饿,不如说是对于生的饥渴……
倒与上一世的她,有几分莫名的相似。
狼群缓缓逼近,细数下来,有十一只。
一个断了腿的女人,和一只受了伤的狐狸,对它们而言显然是唾手可得的猎物。
却不知那断了腿的女人,手指间银光闪烁的究竟是何物?
头狼一声啸叫,狼群立即俯冲而上。
“抓稳了!”秦雨缨将雪狐放进怀里,站起身,眸中杀意如刃……
细微的风声呼啸而过,冲在最前头的两匹狼忽而凄厉惨叫起来,无头苍蝇似的乱撞,竟是被生生刺瞎了双眼。
转瞬间,余下的几匹纷纷朝她扑了过来,森白的獠牙近在咫尺,呵出一股股腥臭的恶气。
她弯身一躲,双手快成了一道虚影,指间四根尖锐的钢针转眼变得鲜血淋漓……
此时,数十里外的山崖中,清点完车队的御林军这才惊觉,最末的那辆马车已不知所踪。
“太后娘娘,不好了,七王妃的马车不见了!”统领立即禀告。
“什么?”太后一惊,“这是何时的事?”
“自打山脊滚落乱石起,就不见了那马车的踪迹,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直到方才,才有人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