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初夏,梅雨连绵。到了晚上,那淅淅沥沥的雨珠子就噼里啪啦地打在白墙乌瓦上,水汽氤氲,夜色悄然。傅延之坐在灯下教阿鱼吹笛子,兴到浓时,还拿笛子随口吹了一段曲调,再想到此刻夜深人静,唯有雨声潇潇入耳,便笑道:“这曲子姑且唤作《静夜听雨》吧。”随后又捧着阿鱼的脸揉了又揉,一本正经地约定:“只我和妹妹两个人知晓。”
阿鱼连忙点头——这事实在太风雅了,听雨谱曲奏笛,简直像前朝那些饮酒清谈、率直任诞的风流名士才会做的事,说不出的潇洒通脱。
后来阿鱼在傅延之的教导下,也学会了吹这首曲子。可惜后来家破人亡……她便再没有碰过笛子了。
这些往事,都是谢怀璟不知道的。
但他知道此刻的阿鱼有多么欣喜雀跃。他忽然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仿佛阿鱼真的是一片飘忽不定的云,她或许会在他面前停留,但终究还是要远远地飘走的。
这个念头一出来,谢怀璟的心绪便是难言的烦闷焦躁。那种把阿鱼锁起来,不让人瞧见的念头,又如野草般漫山遍野地疯长起来。
阿鱼却已经循着笛声找过去了。走出一小段路才发现谢怀璟待在原地没动,不由疑惑道:“殿下是走不动了吗?”
谢怀璟:“……”他当真后悔带阿鱼来翠微山赏秋。此刻他只想带阿鱼回府,一点也不想让阿鱼和傅延之见面,但阿鱼望过来的眼神明晃晃地写着“殿下已然疲累不堪”,若此刻折返,反倒印证了阿鱼这个念头……显得他很没用似的……
谢怀璟咬牙切齿地挤出一个字,“走。”他深吸一口气,神色镇定地跟上阿鱼。
那卓然独立在山涧之畔,身姿颀长,临风吹笛,衣袂翻飞的,果真是傅延之。
阿鱼走到不远处便顿住脚步,没再往前走,唯恐惊扰了这么好的笛声。这情形落在谢怀璟眼里,便是十足的“近乡情怯”。
谢怀璟心里像有火在烧一样,神色反倒愈加云淡风轻了,看上去仍旧是那个尊贵沉静的储君。
傅延之似有所感,静静地偏首望了过来。
立时瞧见了阿鱼……和她身边的谢怀璟。
傅延之愣了愣,终于收了竹笛,大步走过来,眼光在阿鱼身上绕了又绕,却先向谢怀璟拱了拱手,“参见殿下。”
谢怀璟憋的一肚子火全冲着傅延之发了出来:“傅卿不是说自己去云游了吗?怎么还在京城?”他轻哼一声,“你欺君……”
傅延之镇定自若地解释:“启禀殿下,古人云,‘心远地自偏’,臣的人虽然在京城,但臣的心早已遥寄天下山水,神游四海,如何算不得云游?”
谢怀璟:“……”都是什么歪理!
谢怀璟见阿鱼一直伏在桌沿,只当她在闭目小憩,后来晚膳都呈了上来,都是阿鱼爱吃的,却不见她大快朵颐,谢怀璟才发现她是睡着了。
夜色浓而静,微微透着凉意。谢怀璟碰了碰阿鱼的肩膀,轻声唤道:“阿鱼,先醒醒,回屋再睡,别着凉了。”
阿鱼睡得沉——谢怀璟只是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她就毫无意识地向一旁栽倒了。
谢怀璟连忙接住她。阿鱼便正正好好地倒在了谢怀璟的怀里。
谢怀璟竟有些不知所措。
阿鱼好香啊,倒不是那种气味馥郁的熏香,而是很清淡的少女馨香,许是她沐浴时用的香胰子的味道。
谢怀璟轻轻拍了拍阿鱼,试探地唤道:“阿鱼,阿鱼……”
阿鱼没应,俨然睡得很深了。
谢怀璟小心翼翼地伸出胳膊,一手圈住腰肢,一手垫在膝弯下,将阿鱼抱了起来。
她很轻,明明平日吃了那么多瓜果点心,还是没什么重量,不用费劲就能稳稳地抱着走。却也软绵绵的,像刚蒸好的糯米糕。谢怀璟笑了一下,觉得阿鱼仿佛一朵轻飘飘软乎乎的云。
但他很快又想到,只要风一吹,云就飞走了。
谢怀璟不由收紧了手臂。
他不会让阿鱼飞走的,谁来抢都不行。
谢怀璟一路打横抱着阿鱼,送她回了屋,点了盏灯,悄然无声地凝视着阿鱼安静的睡颜。许久之后,才起身离开。
很快便是九月九重阳日。
宫中制了重阳糕和菊花酒,还办了一场家宴。因为中秋那晚的事,谢怀璟没有再带阿鱼进宫,想着她兴许爱吃重阳糕,便从宫里带了几块回府。
——阿鱼还真挺爱吃的。事实上她没有不爱吃的东西,她对待吃食有着十分包容的接纳之心,不论酸甜苦辣都愿意尝一尝味道。
已是晚秋。虽说太子府和禁中离得不远,但重阳糕带回来之后已经冷冰冰的了。阿鱼便把几块重阳糕摆整齐,重新上锅蒸了一下。
——糯米皮,豆沙馅,手掌大小,圆盘似的,表面还撒着一层葡萄干核桃碎。因为黏手,阿鱼便找了把瓷勺,一勺一勺挖着吃。米糕重新蒸过之后,口感出奇的软糯,应该放了不少糖,每一口都是甜的。嵌在糯米里的葡萄干却酸得很,但和那些甜软的豆沙馅儿交杂在一起,便恰到好处,既不酸得过分,又不至于甜到腻口。